容秋皱着眉头,身体在他的掌心下微微挣扎了一下:“不——不会的——” “会。” 颜方毓再一次强硬地打断了容秋。 “一如此次。”他说,“若唯有我窥天而亡,才能保全你的书院、你没见过的东西、你没吃过的食物、你的那些朋友们……你还能说出‘不要管了’吗?” 他低沉的声音在容秋耳边和识海中一同响了起来,隆隆如崩雷、如滚石,振聋发聩。 “他们与我,你选哪个?”颜方毓紧紧箍着容秋的颈骨,近得几乎能咬到他的唇锋。他逼问道,“你要选哪个?” 容秋被他笼在怀中,似是很不安稳,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后面滚来滚去。 他像是沉入一个无垠的噩梦里,却怎么都无法醒来。 识海中静谧无声,仿佛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容秋们不约而同地藏了起来。 电车难题。 是比“女朋友和妈同时掉水里了你救哪个”更加难解的论题。 若有一天薛羽把它引进修仙界,后附的标准答案大概会是:打死问这个问题的人。 容秋显然不会把颜方毓打死,但沉默其实也是一种无声的选择。 细碎如星光的意识沉入海底,似乎正拿着一杆秤,默默比较着颜方毓和那些鸡零狗碎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在颜方毓忍不住要松开手掌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星光亮了起来。 “想要颜哥哥。” 万千声音齐齐汇成一道,回答着那个遥远的问题:“我……只要颜哥哥!” 或许连容秋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就如同颜方毓因他腹中的“崽”对容秋多有容情一样。 在这漂泊的旅途中,鲜少长久离家的小兔子,其实也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因此那语气听起来何其真诚,有那么一瞬间,颜方毓几近要毫无保留地相信了。 他扣住容秋后颈的手掌蓦地收紧,周身灵光忽然大盛,如银河星盘徐徐流转起来。 因为早知卜不出来,颜方毓后来再没在小兔子身上白费过功夫。 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实在想向天命寻求认同一般,再次问卜起来。 然而颜方毓的灵府才刚有损,神魂更是不稳,盈盈星光明了又灭,他连卦面都没构出来。 细如蛛丝的理智垂落悬崖边,将临渊的颜方毓又堪堪拉了回来。 一阵枯渴的灼痛缓缓从胸肺升腾而起。 颜方毓的肉身像是此时才重获神魂,如梦初醒般想起自己原是需要呼吸的。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平复下来。 新鲜空气迅速扑入,令颜方毓有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懒懒抵着容秋的额头,好似一只归巢的倦鸟,团着羽翼安心休憩,鼻尖相蹭间,微颤的呼吸轻轻扑在小兔子的脸颊上。 不知过了多久,颜方毓松开了手。 怀中的容秋软软歪了下来,侧脸枕在他的小臂上。 小兔子双目合拢,呼吸绵长,俨然一副已经熟睡的模样。 他轻声呼吸时唇瓣会张开条细缝,上唇的唇锋微微翘起来,肉嘟嘟的,看着有点娇憨的可爱。 颜方毓托着容秋的脖颈,把他轻轻放在枕头上。 而面色苍白的仙君垂眸端坐榻边,静静看着旁边熟睡的人。 他就这么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冷不丁伸出手捏了捏对方的唇瓣。 睡得正香的容秋没有一丝察觉,他嘴唇被捏得扁扁的,像只无能为力的小鸭子。 颜方毓松开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轻轻摩挲了几下。 “原来是这种感觉……”他低声呢喃。 又轻又软,像团抓不住的流云,又像惹人沦陷的梦境。 他很喜欢。 却又怕这一切仅是镜中花、水中月,而自己已然沉湎于这种虚假的欢喜。 颜方毓遍游世间,遇到过无数善良的人。 他见过兄友弟恭、见过母慈子孝,也见过士为知己者死。 他相信这世上有那种浓烈的,毫无保留的爱意。 但颜方毓亦了结过无数恶人的性命。 更见惯了尔虞我诈,见过兄弟阋墙、见过父子相残,他的仇家遍布天下。 因此他纵使相信,却消极认为那爱会落在自己头上。 可那人忽然就出现了。 就仿佛蟾宫中裂开的那道口子,颜方毓本来无懈可击的心也裂开一条缝,然后一只小兔子趁机挤了进来。 因他笑、为他哭,能为他奔走、又为他受伤,说“我只要你一个”。 此时,他真将流云与美梦抓到了手里,却又无可遏止地开始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也许盼而不得时只有淡淡的怅然,而得到,却是恐惧失去的开始。
第105章 容秋浑浑噩噩,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甚至醒来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而同以往的许多个早上一样,颜方毓正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闭目调息。 山野天高云淡, 即使是清早初起的日光, 也似鸭蛋黄般黄澄澄、明熠熠的。 颜方毓的半个身子落在朝阳里, 显得他的脸颊像是裹住糖葫芦的糯米纸, 苍白得似乎透明。 刚睡醒的容秋一向有片刻的迷糊, 他嘟囔着向人问了声早, 余光瞧见了旁边矮几上自己的灵璧。 他没思考为什么自己从不离身的灵璧会在那儿,下意识就伸手拿了起来。 “你的灵璧一直在震, 我怕把你震醒,便将它关了。”颜方毓的声音响了起来,轻飘飘慢悠悠的, “从前我倒还没发觉,你夜夜揣着这么大一块石头睡觉, 也不觉硌得慌吗?” “唔?嗯……”容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习惯性将灵气打进灵璧。 “嗡嗡嗡——!” 灵璧陡然跟罹患羊癫疯一样狂震了起来, 数不清的消息蜂拥而至。 容秋被震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捋了捋灵璧上的信息, 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我、我睡了三天?!” “准确地说是两日两夜,”颜方毓说, “今天才是第三日清晨, 还算不上三天呢。” 两天两夜和三天两夜对容秋来说也没差多少。 他如遭雷殛:“我的课业、作业……还有,勤工俭学——!” 自进了清明, 容秋就跟个被抽打的小陀螺一样片刻不停地转,还从未旷下那么多天。 一时之间, 他竟不知道要先担心自己落下的哪一个。 颜方毓端茶碗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你可真是个大忙人。” 容秋一怔, 这才想起来面前好像还坐着一个更需要关心的,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朝颜方毓跑去。 然而他才在床上躺了三天,又是刚刚睡醒,腿脚软软的还不怎么听使唤。 才刚走了两步,容秋便一脑袋栽在颜方毓身上。 颜方毓忙把手中的茶碗举高,避开了对方的这一扑腾。 “怎么,一睡起来就要人抱?”他揶揄。 容秋一反常态地没对这句话做出什么殷切的反应,只趴在他的腿上抬起头,关切问道:“颜哥哥呢?好了吗?” 颜方毓一噎。 这小没良心的一醒过来就课业长作业短的,颜方毓心里多少有那么点不舒坦。 可等对方真的来关心他的时候,他反而又开始不自在了。 ……不。 或许不能形容为不自在,只是…… 颜方毓轻轻抿了下唇,似是而非轻轻地“唔”了一声。 就算是再没良心的小兔子,也能从这应答中听出对方的敷衍。 容秋干脆爬上颜方毓的膝头。 像从前攀爹娘胸口一样,丝毫没有距离感地倾身凑向面前的人。 颜方毓感受着腿上沉甸甸的重量,被猛然凑近的容秋逼得后仰。 他已然不是第一次招架如此大胆的小兔子。 然而此时此刻,似是有所心虚,又似是有所意动,连颜方毓自己都没弄清楚是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垂了眼皮,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你……” 他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一如那晚,颜方毓从自己的衣襟中捧出一张满脸泪痕的漂亮小脸,容秋也双手捧着颜方毓的脸,将人的脑袋捧起来,面向自己。 颜方毓被迫抬起眼睫,猝不及防撞进一双赤诚眼瞳。 将将化形的小兔妖还没被红尘污浊,似一片清浅的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下就能望到底,其中急切与关心情真意切,毫不掩饰。 “‘唔’是什么意思?”容秋认真地看着他,“是好了一点,好了一半,还是全好了?” 颜方毓翕动了一下嘴唇,没有说出话来。 他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几乎觉得自己要被灼伤了。 神思动荡间,颜方毓的思绪飘远。 飘回雪山那头的天衍宗,又冷不丁想起某次在老家山头上跟师弟的对话。 他们二人向来以互损为乐,这仙葩更是向来诡计多端,见在颜方毓面前秀师徒恩爱非常管用,便三天两头的招他一下,似乎是觉得颜方毓这副看不爽他又干不掉他的样子十分令人得趣。 那天薛羽拎着两壶小酒半醉不醒地晃荡到颜方毓的山头,非要和他一醉解千愁。 这招式新鲜。 颜方毓扫榻相迎,倒要看看这缺德玩意儿还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就着小酒,薛羽说他晚上和他师父玩了“不心动挑战”。 所谓的不心动挑战,就是两人对坐而视,如果对对方心有好感,对视一会儿便会忍不住把目光转开。 薛羽把酒盏一拍,光打雷不下雨地干嚎:“他还一直看着我,他真是个渣男!” 颜方毓冷哂:“你再作?” 彼时颜方毓觉得,所谓“爱的人会转移视线”只是他师弟的离谱捏造。 瞧个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法会办了没有千场也有百场,百尺高台,万众瞩目,还被人少瞧了? 可此时颜方毓看着容秋的眼睛,竟然荒谬地生出一种……难于对视的感觉。 然而小兔子虽然向来温顺,这回却难得豪横。 在颜方毓才将将有侧首避他视线的意图之时,容秋便用力将颜方毓的脸庞转了回来,让人躲无可躲地看着自己。 “嗯?是哪种好呢?颜哥哥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他问。 小兔子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病了一场,起了两天的高热。 此时虽然已经退烧,但呼在颜方毓颊上的鼻息似还是烫的。 不过纵使这呼气再热,却也没容秋的目光灼人。 少年人有张巴掌般的小脸,便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大。 这双大眼睛里映过清明的飞檐流瓦,映过连绵的山川湖泊,而这一刹那,却仿佛只能装下颜方毓一个。 容秋就这么专注、认真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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