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甲这趟走的是送人。 上阳城有富户, 族中弟子犯了事,流放三千里,去幻海边境劳军。人家看在一族的份子上,雇了小甲跟在流放的队伍后面,免得自家人还没到边境,就叫人给打死了。 李雁数出大头,退还给了小甲,剩下的吩咐小金记账。 “听说咱这阵子来往不少人。”小甲又退了些回去,“来来往往得不少钱,你也没那么容易。” 李雁不肯收:“你这是命换来的。” “咱们出镖,哪个不是卖命?”小甲说,“不用多给,照常就行了。” 李雁知道,再推辞就刻意了,收了银子,交给小金,让他收好了。 小甲看着小金进了屋,这才低声说:“外头,不太平。幻海那边好像出了事,有个前哨被整个摸掉了,现在捂着这消息,不敢往上报。” 幻海的这边,是九重天,那边,是魔物所在之地。那些前哨集镇,既是流放地,也是对抗魔物的第一线。 边境的将士都惜命,不会随意把人折腾死,到了边境,只要没有大规模的魔物来袭,基本就是安全的。 李雁皱起眉头。 魔物入侵可是大事,上一次,直接引发了巫蛊之祸。朝堂里人心惶惶,深怕自己身边的人就被魔物附体,相互攻讦。 坐在最上面的皇帝冷眼看着丹陛下群魔乱舞,等他看够了,大手一挥,血流成河。 “叫他们几个都回来。”李雁说。 小甲点头,又有些忧心:“都回来咱们吃什么?” 李雁指着后院说:“再找几个盆子,咱们就天天种菜吃!” 小甲: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雁显然是想插科打诨,把这一段翻过去。 小甲从没看懂过他。李雁不想对外说的话,那是一个字都挖不出来的。 李雁扇着扇子,在院子里转了两圈。 小甲看着他头晕,转身就要去自己的外宅。 李雁一把拉住了他:“你帮我照看两天孩子,我得去外面走一趟。” 说不定,魔物已经入侵了。 那要死的王秀才,恐怕也是被魔物附了体。 正常人谁会突然发疯啊。 只因多看了一眼,别扯了,蒋子文确实是蒋妲己,可也不至于让人见一眼,魂都丢了。 只能解释是被魔物附了身,夺了心智。 顾不上小甲不赞同的眼神,李雁把小金嚷嚷的声音丢在后面。 他得快点,把这事情禀告给上阳城主府,眼下这形式,可大可小。只怕有人兴风作浪,借机生事,到时候便又是腥风血雨。 天边突然打起了一个雷,吓得路上的行人惧是一惊,匆匆赶路。 夏日的雨水来的快又急,万一躲得慢了,那可是会被浇得透心凉。 上阳城主府,离着还有一段距离,李雁轻点地,飞了起来。 饶是如此,还是被淋了半截路,整个上半衣服都湿了,勾勒出他消瘦的肩,头发贴在脸上,犹如风中的小白花,带着些可怜。 这两天来的有些频繁,开门的门童这会儿一点也不敢拦:“李公子怎么这么一副落汤鸡,要不要先歇歇,我给您拿个帕子先擦擦。” 李雁咽了口水,这么去见大总管也不好。现在小侯爷不在,上阳城主府没有其他主子,那李大总管就是说一不二之人。 或者说,是这个城主府的影子。 他进了门房,拿起一块帕子开始擦头,头发尚未擦干。 门外就透进来一个影子:“李公子怎么在这儿,下面人真不懂规矩,还不快请到里面去?” 李雁看着一边不敢吱声的门童,急忙起身:“恕在下衣冠不整。” “天要下雨,这谁能说的准。”进门的李大总管对着身后撑伞中的一个道,“还不快去带李公子换衣服。” 那被点名的婢女不由分说,硬是架着李雁退下。 李雁平日里嘴甜,对着上阳城府的丫头总是姐姐妹妹叫,七七八八混了个脸熟,这个恰巧他认识,知道他不会硬与女孩子拉扯,不免力气大了些,直接把人带走了。 李雁被带到一个小阁,掀开纱幔,木质的台几上,衣服已经准备得整整齐齐了。 屏风后面冒着热气,他转过去,地上是半人高的大桶,里面的水温刚好,不是那么烫。 “李公子快些洗一洗,别病着了。”那婢女在外面说。 修行之人,哪那么容易病着。李雁这次去北邙山,险些丢了半条命,现在也是生龙活虎。 李雁知道,这都是李大总管的意思。 短短几步路,就准备好了一切,李雁也不拒绝人家的示好,稍作洗整,换上了准备的衣服。 一身青碧色,剪裁刚刚好,李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称得上一句亭亭玉立。 我这是什么破比喻。李雁有点想抽自己,他整理好了衣服,出了门。 那婢女笑的眉眼弯弯:“李公子果然这一身好看,没看走眼。” 李雁:有种“准备了这么久鱼终于咬饵了”的感觉。 他摸摸鼻子:“府上还有贵客?” “怎么会,李大总管这些天可是一直在等您呢。”那婢女带路,沿着长廊,往水边走。 一直? 我昨天才来过呢。李雁想,果然侯府出来的,说话就是好听,让人不由自主放下戒心。 李雁笑笑:“劳烦大总管挂念。” 两人说着,来到了一处水榭,四面的门都打开了,李大总管坐在太师椅上,背对着他们,看向湖面。 碧荷万倾。雨珠打在了荷叶上,来回摆动,不断起伏,不肯折倒,也留不住。 两人的脚步很轻,落在李大总管的身后。 大总管似乎睡着了,头略略歪着,那婢女随即站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变成和另外三个一样的家具物件,连呼吸声都渐渐不见。 李雁踌躇着,轻纱帐扬起,吹到他的脸上。 李雁怕挡着凉风,决定还是站到一边,他刚一挪动脚步—— “李公子,如此大雨,你还要过来,想必一定很重要吧。”李大总管的声音响了起来,犹如打到一半的鼾,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李雁四下一瞟,四个婢女。 “李公子,这些都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李大总管说,“不要紧,她们不是人,不过是几个摆件,你说话,不要防着她们。” 李雁清清嗓子,压低声音,躬身在他耳边:“上阳城中,似乎出现了魔物。” 李大总管手一抬,一边的侍女立刻端上托盘,里面放了一杯茶,他顺手取了茶,开了盖子。 “魔物?”李大总管喝了一口茶,刮去沫子,“不足为惧。” 李雁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头,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都写满了“真诚”。 可他知道,这人是个宦官,一切就都变了。 所有外放的太监,都是从宫里出来的,能从那种地方熬到外放,自然有着常人所想不到的本事。 李雁心中起疑,说不定这老太监就是想让自己看出来,那天才“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出了“咱家”两个字。 李雁还想上前,李大总管的杯子已经顶到他胸口:“李公子何必跟我客气,坐到那椅子上说。” 李雁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屋里多了一张圈椅。 这种椅子,歪着坐其实不舒服,本就不是为了让人舒服的。 只是上面垫了好几个垫子,腰那里更是压实了。 “魔物确实不足为据。”李雁坐下,只挨着半边,“就怕有人在这其中兴风作浪,当年的巫蛊之事……” “当年巫蛊之祸,我可就在九重天。”李大总管懒洋洋地说,靠在椅子上,一派闲适。 既然李雁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他也不藏着掖着了。 李雁身体前倾:“什么?” “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魔物。巫蛊之祸,根本就是人为。”李大总管毫不客气地说,没什么在李雁面前避讳的,“倒是李公子,你可是远近闻名的李菩萨,怎么能这么坐?”
第49章 机锋 坐? 李雁眨眨眼, 以为自己听错了。 明明在讨论巫蛊重事,前一秒还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这老太监却关心他的坐姿? 李大总管又喝了口茶, 随即把杯子搁到了桌上。 “看看你的样子,多大的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李大总管说,“成大事者, 哪个不是仪表堂堂, 姿态非凡?” 一切如此荒谬。 那边境的血流如注,没有装点门面的仪态重要? 李雁看不懂。 他牵了牵嘴角, 扯出一个破碎的笑:“我这粗鄙之人, 哪能和那些成大事者比?” 李大总管对一个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姑娘双手在身前交叠, 袅袅娜娜迈着小碎步, 走到李雁身前,半蹲行礼, 腿弓着, 端得稳稳当当。 李雁一时摸不着头脑, 正准备去扶她, 他看了李大总管一眼, 后者毫无动作,似乎专听穿林打叶声,一点没看到面前这个极度难过的姑娘。 雨滴滴在叶子上, 就像水钟里的更声, 一点一点消失, 滴得李雁不自在。 面前的婢女, 依旧稳稳当当, 李雁只觉得膝盖生疼,不自觉揉了揉。 “她稳吧。”李大总管留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弓着手指,比了个“二”,“她能怎么半跪着,两个时辰。” “真是厉害,小人自叹不如。”李雁感叹。 他不喜欢这么没事蹉跎人,伸手扶住了那婢女,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那婢女根本不敢起来,直到李大总管点头,她才起来,脚下微浮,旋即牢牢踩住,站回了原处。 “不吃点苦头,怎么能往上走呢。”李大总管暗示。 李雁假装听不懂:“那还不如乡野自在。” “人的机缘,就是那么巧妙。”李大总管说,“有时候,不知不觉就登上了青云梯,根本由不得你,一个不小心就摔得粉碎。” 李雁心中一紧,李大总管这到底是在暗示什么? 他可是什么都没做! “李菩萨还是多笑笑。”李大总管慢悠悠地说,“菩萨拈花一笑,最是动人。” “菩萨怎么笑得出来!” “那便是,李公子得多笑笑,有人喜欢,自然能换的好处。”李大总管说。 李雁的眼珠子实在转不动。 他喉咙发干老老实实地说:“人生如此清苦,实在笑不出来。” 李大总管猛地凑近,他差点往后一缩,到底忍住了,对上眼前的大总管,秃鹫一般的眼睛。 抽出他怀中的那把扇子:“不见得吧,我看你平日里,笑的可真好看。” 连小侯爷都对你高看一眼。 “你笑也得笑,不笑也得笑!”刷地一声,李大总管打开了李雁的扇子,漫不经心摇了起来。 雪白的扇子,在李雁面前晃啊晃,晃得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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