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之前,锦画已经沐浴完毕,换上了初见时的那套舞衣,捞出一大堆长长的小铃铛链往身上缠,将调好的金漆用勾线笔在脸上身上一点点画出繁复的圣火纹,他画得很慢很仔细,稍有一点不满意就要擦了重画,等全部折腾好,大半天都过去了。 虽然磨磨蹭蹭地弄了大半天,可实在架不住他一早就开始准备,现在全都弄好了,时间却还没有到,他只好坐在妆镜前等,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的心境从一开始的高兴期待逐渐变得焦虑不安,紧张地抠着指节,不停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一会儿理理头发一会儿又点点口脂,他已经不如当初年轻了,那里也……松掉了。忐忑地想着,数年不见,赵景行会不会嫌他不如当初漂亮了,会不会……不那么喜欢自己了? 胡思乱想了许久,终于摇摇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甩掉,今天该是个高兴的日子,怎么可以忧思结愁,再让赵景行看到这样的自己,那怎么得了? 时间差不多了,锦画匆匆收拾好长长的飘带抱在怀里,拿上重新擦拭过,描过金漆的铃鼓,激动又紧张地往风涛卷雪阁跑。 没有小六在身后为他抱着那些飘带,这些飘带长长足有五六丈长,全部团在一起,即便轻便,可是数量多了,长度长了,没有人帮忙也很费劲。 从霁月轩到风涛卷雪阁的路,他日复一日走过很多很多年,每一次都是这样迷蒙的夜晚,茜纱灯影中漂浮着无处不在的脂粉香气,从初来乍到备受欺凌,走到艳名远播万众瞩目,又走到色衰爱驰日暮穷途的如今,快十年了。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 来到风涛卷雪阁富丽堂皇的正门外,锦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神色焦急的云霜。云霜拦在上阁顶的楼梯前,不愿让他上去。 “你干甚么?”锦画有些不耐烦了,说道,“让开,我的客人快要到了。” “锦画——”云霜张开双臂拦他,焦急道,“那些商人不好相与的,你别去!你就信我一回,行不行?我不会害你的!” 锦画抱臂看他,嫣然一笑,道:“云霜相公今夜没客?不去准备自己的事,反倒有闲心来管我,多关心关心自己罢,想想怎样在接客时能少吃些苦,我呢,就不劳你操心了。” 云霜依旧死死抓着栏杆,似是铁了心不让他上去。 锦画有些不耐烦了,脸上笑容凝固,道:“云霜相公,我不找你的麻烦,你别蹬鼻子上脸。你不知道今夜这场宴会对我有多重要,搞砸了,我要你下地狱。” “云霜——”锦画话音才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冷淡的话语,“你在干甚么?” 转头一看,是姚天保。 云霜心中大呼不妙,姚天保当前,他不敢再劝一句,只能默默放开了手。 原来今夜这场宴会很重要,客人花了很多钱的,又是远道而来的异国商人,不能怠慢了,姚天保不放心,亲自过来盯。 见云霜果然松开了手,姚天保沉声道:“锦画,客人快来了,上去。” 此时正是往阁顶布置酒菜的时候,一行人捧着珍馐美酒而来,靠着边堪堪挨着云霜与锦画往上走,要送到那帮大宛商人提前预定的大厢房里去。 过了五六个人,锦画不经意间看见了其中一名小厮手中捧着的果盘,里头装着一大串乌黑圆亮的葡萄。 冰湃着的。 黑珍珠一样的,西域葡萄。晶莹剔透的碎冰铺在青瓷盘上,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 锦画顿时呆住了,旋即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惊喜笑容,转身便死命往楼上跑。 他往上跑,眼泪却忍不住往下落,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没有人懂他心中的苦楚,好在,终于可以苦尽甘来了。 云霜今夜无客,姚天保还在给他放假中。 锦画上去之后,姚天保看着他,面色阴郁,警告道:“云霜,不该你管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是,爹爹。”云霜硬着头皮下了台阶,不敢对上姚天保的眼。 他装模作样地离开,却在姚天保离去之后又悄悄返回来,躲在风涛卷雪阁一楼纸醉金迷的阁楼大门旁花木丛的树影后。 焦急地握紧了手,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姚天保笑眯眯地迎着一群高大的异族人朝这里来。云霜藏在茂密的树丛后,透过树梢,看见这些人身着异族的服饰,头上亦缠着厚厚的头巾,肤色不如中原人白皙,高鼻深目络腮卷胡,手上身上都带着流光溢彩的珠宝,他们彼此之间说说笑笑,叽里咕噜说的并非汉话,云霜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些高矮胖瘦各异的外邦人远远地走过来,带来一阵难以名状的体味。 捂住嘴巴皱紧眉头,云霜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些人确实是从西域远道而来的珠宝商人, 会是方兰庭叫来的人吗……云霜不敢细想,也无力改变甚么,但他这一回,是打心底里希望只是巧合。 希望一切是自己多心,希望他们真的只是远道而来游玩的客人,不是方兰庭派来杀人的刀。 听得门外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锦画在被美酒佳肴、茜纱灯影包围的席间紧张地攥紧了铃鼓,他这一生接了无数次客,从未有一次,这么期待着迎接客人的到来。 大门吱呀敞开,人声更显。一阵风来,吹得臂弯间长长柔软的飘带动了一动。 曾经以清高孤傲的性子闻名风月场的舞妓如今不再扬着骄傲的头颅,他低眉顺眼,满目柔情似水。 那些人进来了,姚天保笑吟吟叮嘱了他几句话便转身出去关上了门,锦画环视四周着七七八八个来客,清一色异族人的打扮,浓重的体味扑面而来,很快就盖住了周围美酒佳肴的香气,锦画暗暗握紧了铃鼓,在这七八个人中,他还没有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 不过赵景行这个人似乎总是这样,老是迟到,也不奇怪。这一次,怕是又和之前在晞园一样,要给自己惊喜罢。 但这些客人和之前晞园的那些儒商不同,他们彬彬有礼只看不动,这些人却…… 锦画献完了舞,那人却还是不见人影。他无处可去,处在其间,被这些体味浓重的波斯人团团包围,强挂着脸上的笑,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遥遥的西域,国家虽多,但彼此之间大都紧紧挨着,小而密集,所讲的语言大差不差,就如同中原挨得近的各地方言一样。因而即便大宛与波斯不属同国,锦画也很久不曾再听与说过波斯话,但他们之间的谈话,竖起耳朵仔细听,还是能大致听明白他们说的甚么。 言语中时不时夹杂着下流粗鄙的词语,并不是甚么好话。知道他是半个波斯人,更是时而对他口出戏谑,锦画被他们包围在其间,忍受他们的调戏,听他们下流的笑话,心底越发不舒服,终于坐不住了,抽身而退。 “???”满座七八人疑惑地看着这个退出他们手心里的漂亮小玩物,小玩物蹙着眉头,对他们的态度十分冷漠。 席间,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西域话:“小美人脾气真泼辣。” 有人又道:“千人骑的烂货,装甚么清高?” 锦画再听不下去,美丽的脸庞霎时褪去血色,满是惊惧地流下两行热泪,用波斯语质问道:“赵景行呢——他在哪儿!?” “该出来了,叫他出来见我——!”锦画踉踉跄跄爬起来,几近崩溃,“叫他出来见我!” 他在一群豺狼围饲之下无助地且惊恐地大哭,他在这里被人折辱,他却始终都没有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 这些人不是赵景行的朋友吗?不是连同赵景行来给他送惊喜的吗?既赴赵景行邀约的宴会,既知自己是赵景行的爱人,又怎么可以这样…… 席间众人在被锦画无厘头的话怔住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俄而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笑得东倒西歪! 锦画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处在这一片笑声中,只觉得浑身都冰凉入骨,转身便往门外跑。 “吱呀——”大门敞开,涌进的只有夜风,没有赵景行。 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人声:“赵景行还在大宛国做生意,怎么可能会在这?” 又有人笑问,叽里咕噜的,大概意思是:“小美人,赵景行是你甚么人啊你这么在意他?” “哦?不会是小情人罢?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堂中再度哄笑起来,“赵老板出手阔气,为了答谢我们与他签订永久经贸契约,特地出钱请我们来这里玩,原来他这么有诚意,连自己的情人都舍得拿出来给我们玩啊,啊哈哈哈哈哈——” “甚么情人,一个娼妓而已!”有人接话,“赵老板年轻有为家财万贯,多少干净美人往上倒贴,他怎么会拿一个肮脏的娼妓当情人,玩腻了当然随手当人情送人啦!我们可是签了他那么大桩的生意哟!” “……”锦画发了疯般欲往外跑,长长的纱带却被人从后踩住,紧接着往后猛拉!他发出绝望崩溃的哭喊,上手胡乱去扯手臂上缠绕的纱带,可那些人的力气太大了,还不等他成功将纱带扯开,那些人已经扑上来拽倒他,将大门关紧。 “哈哈哈哈哈!”五大三粗的商人团团包围过来,锦画身上的衣裳、纱带、细碎的铃铛崩落一地。 他们痴痴地笑着,暴露出一身的腐臭。 “小美人儿,赵老板和他的助手可真是好人啊,我们身上有点病,多少年都没有碰过你这么好看的美人儿了——要不是他和他助手介绍,我们哪有幸得知遥远的中原地界,竟藏着你这么一颗漂亮的黑珍珠呀。” “嘿嘿嘿嘿~”男人们身上布满了菜花一样暗红色的密集凸起。 “给你摸摸~虽然我们有病,但我们大啊!人又这么多,一定能好好满足你的,小美人儿~” 他们撬开了坚硬的蚌壳,直取柔软腹心里漆黑圆润的黑珍珠。 珍珠便碎了。 “你们是谁……到底是谁?!”锦画崩溃尖叫大哭,他逃不开躲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自己掉下深渊,再无重回光明的可能。 “是赵景行让你们来的吗……” “他怎么和你们说的?是他让你们来……”说不下去了,锦画失声痛哭,挣扎无门。 “为甚么这样对我……”
第94章 圣教叛徒 “算了罢,兰庭。” 这一单能让琉璃阁赚得盆满钵满的生意,谈判桌上谈到了最后关头,硬是卡在合约的最后一条上。 双方总也谈不拢,看来只能遗憾作罢。 方兰庭却不甘心,他们为此考察矿地、餐风露宿了这么久,怎么能因为最后一条合约卡住就这样平白放弃到嘴边的一块肥肉呢?这一块肉又肥又香,实在是让人垂涎至极。
142 首页 上一页 93 94 95 96 97 9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