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的花生糖被珠碧吃的都见底了,婆婆笑吟吟地起身去一旁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解开上头的细绳,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花生糖,婆婆将其一块块取出放在盘子里,慈祥道:“喜欢吃就多拿一些,不用拘束,这糖是老婆子亲手做的,香着哩!柜里还有,看你喜欢吃一会儿拿一包走。” “日后当上了大官,老婆子也就跟着沾光啦!到时给街坊邻居说,我做的花生糖大官都爱吃!” 珠碧心虚不已,嘴里满塞着的糖忽然有些咀嚼不动了。两腮鼓鼓的,连咽下去都困难。 他骗了她,自己根本不是甚么西席先生,也没有去考甚么功名,更做不了大官。自己只是一个伺候男人,成天被臭鸡蛋扔的下贱娼妓。 心里的苦水满得快要溢出来,珠碧低着头,兀自地往嘴里塞着花生糖,似乎害怕肚子里的苦水找到宣泄口,一不留神从从眼睛里流出来。 灵鹫见状制止住他还要往嘴里塞糖的动作,他岂会不知珠碧心里难受,但这么塞也不是办法,将茶水递给他,轻拍他后背,而后对婆婆道:“多谢您吉言,您的恩情,我们终身感念于心。” 有言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世人对读书人总是格外尊重,可是以出卖色相为生的娼妓之流那是下品中的下下品,在世人眼里,那是专拆别人家庭的婊子。 如果眼前婆婆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份,会不会与那卖鸡蛋摊饼的妇人一样?别说给自己吃花生糖了,只怕这一壶茶都会泼在自己脸上,再将自己扫出门去罢。 珠碧不敢想,只盼着小九快点洗完澡出来,赶紧找个由头告辞才好。 小九浑身猪屎臭烘烘的,自然要洗半天的,都半个时辰了还不出来,真让人坐立难安。 正此时那婆婆道:“快到午饭时间了,三位不妨留下来吃饭罢,正好尝尝我们这儿的干蒸鸡,可香哩!” 珠碧连连摆手,嘴里塞满了糖,又说不出话来,可他真的没脸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而汀州府人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既来了家里头就是缘分,断没有让客人饿着告辞的道理,婆婆这就站起身来:“来了就是客,不要客气了!你俩坐一会儿喝喝茶,我去让老头子逮只鸡来杀!” 还不等两人推脱,婆婆就笑意盈盈地走出门去了,灵鹫坐到珠碧身边,拽过他拼命往嘴里塞花生糖的手,将那黏糊糊的花生糖从他手里抠出来放到桌子上,随后一双宽厚的大手温柔地包裹上来:“珠儿,不要这样。” 人在紧张伤心的情形下,喉头酸酸涨涨,珠碧嘴里的花生糖咀嚼了半天也吞不下去,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一张嘴,碎屑便从嘴里纷纷掉了下来,黏在衣襟上,掉在地底下。 他有些哽咽:“我当不成大官……我也不是甚么西席先生……我只是个人人喊打的男妓。你看我满嘴谎话,是不是很讨人厌?” 灵鹫心头百味陈杂,伸手替他拂去衣襟上的碎屑:“怎么会呢。珠儿的心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脏的从来都不是你。” 明珠永远无暇,只是世间因利益熏心而为恶者泛泛,更不乏被精虫啃食掉一颗心的蠢恶世人。是他们把你推入泥淖,染上尘埃;是他们失去明辨善恶与共情的能力,并不是你的错。 灵鹫再一次将他拥入怀中,他说:“宁为蒙尘珠,不做人面鬼。珠儿,不要因为世人的短浅目光,而失去尊重自己的能力。” 他说:“只要你心如明镜,肉体干不干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说:“不论世人如何看你,你都是我掌心里干干净净的明珠。” 而这尘世到底也不是所有人都又蠢又坏,就好像这个慈眉善目的婆婆,她虽然年纪大了,耳力却好得不行,里头两个人的对话,她都听清楚了。 那只鸡还是杀了,处理好放进冒着热气的蒸笼,做成香喷喷的干蒸白切鸡,摆上了饭桌。 婆婆的丈夫抱来一坛酒,又拖来一只凳子,上头摆了个火炉,将酒倒出来放到上面煨着,等到酒液沸腾时,满屋飘着酒香。 老伯提着一只木勺舀了两碗,笑眯眯地放在珠碧与灵鹫的面前道:“尝尝!我们这儿自家酿的米酒,又香又甜!喝了暖暖身子。” 汀州府人爱酒,年年过节都得酿个好几坛,在冬至前后,家家户户就开始将今年刚收获且晒干的糯谷碾去谷糠,经一系列工序之后转入酒坛,待到春节到来,便发酵得恰到好处,可以启坛宴客了。 他们不仅爱喝,且非常能喝,来到家中的客人不喝过三巡,主人家压根都不放人走,灵鹫与珠碧自然不例外了,老伯一坐下来就要拉着两人拼酒,被正在摆碗筷的婆婆笑着训:“去去去,好歹先让人家把肚子填饱了。” 小九洗完澡出来,坐在一边,大人没动筷子他也不敢动,望着桌上的白切鸡流了好久的口水,还是珠碧往他碗里夹了个鸡腿,小孩才高高兴兴地抄起来啃。 农家菜自然不比南馆里头的精致,但分量足,风味也地道,尤其是这道白切鸡,鸡肉软滑鲜甜,皮脆肉嫩,堪称完美。 婆婆笑眯眯地夹了个大鸡腿给他,道一句:“其实当不当大官也没甚么,只要心是干净的,作甚么都不脏。” 珠碧的动作,在刹那间停顿了。 只觉有一道雷从天上劈下来,直从他天灵盖劈到脚底板。 婆婆拍了拍珠碧僵硬的手:“别人或许会嫌弃你,但老婆子我不会。傻孩子,这么多年,受了不少苦罢。” 这么多年,珠碧早已可以将一切侮辱嘲讽当做耳旁风,却唯独听不得别人安慰的话语,一颗颗滚烫的泪珠汇聚在下巴,又滴落到碗里,珠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兀自掉着眼泪,快要将那碗干饭硬生生哭成稀饭。 老伯连忙起身去找来干净的布巾递给珠碧,坐下来颇有些埋怨道:“吃饭哩,干嘛说这些,看孩子都哭成啥样了。” 婆婆笑道:“想必从来没有人能与这孩子说说心里话罢,我要不这么说,他就太可怜啦。” 自灵鹫与小九之后,世界上多了两个知道他身份还愿意对他好的人。 婆婆说起她的经历,她原先在城里某条小巷中支了个摊子,替别人做缝补衣服的活,以此微薄的收入来补贴家用。城里有南风馆,那些小倌儿的衣裳破了,没有人愿意替他们补,只有婆婆肯。 哪怕有人知道她替小倌们补衣裳,嫌她碰了男妓衣裳的手不干净,骂骂咧咧地抢过自己的衣裳说以后再也不来了,即便没有生意,婆婆也没有拒绝那些可怜的孩子。 婆婆叹了口气,道:“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孩子,成天鼻青脸肿地,偷偷摸摸抱着衣服来找我,不敢让人瞧见。浑身都是被棍子打出来的伤,你说他们能是自愿的吗?我们也是做父母的,要是看见自家儿女受这样的折磨,父母的心该有多疼啊。便是那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呐,但凡有点同理心,都不忍心见他们这副模样还骂得下去,可惜啊……” 可惜,世上多是自命清高,实则冷血无情,自私利己之人。 这孩子为了不让自己讨厌,骗自己说是贵人府上的西席先生,心里头该有多难受?婆婆今日这样揭穿他,只是不希望他心中那名为罪恶感的包袱更重一些。说出了这些话,反倒是希望他今后能更加爱护自己,哪怕世间没有人爱他,也望他能好好爱自己。 因为他们本身就没有错啊。 珠碧流着泪,将那根大鸡腿三两下啃得只剩根光秃秃的骨头,这是他此生吃过最好吃的鸡腿,没有之一。 老伯将每人面前的酒碗斟满,举碗豪爽道一句:“来来来,干一个,大过年的,不提那些伤心事!” 连一向抗拒凡间饮食的灵鹫此时也二话不说举起酒碗,小九上回被酒呛得脸红脖子粗,这回再也不敢喝了,挠了挠头,端起自己的汤,也碰了上去。 满心感激之情,全寄托在酒中,珠碧双手举碗热泪盈眶,仰头干了个涓滴不剩。 也许是酒太香醇,也许是良言一句三冬暖,珠碧浑身都暖和起来了,渐渐地也止住了泪水,他连斟三碗酒,站起身来敬二位长辈,喝得那炉上酒见底了,人已经有些轻飘飘地,站都站不稳了。 灵鹫暗暗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珠儿,不能喝了。” 被珠碧一爪子拍开:“不要管我……我今天高兴……” 老汉抱来酒坛继续往里头添酒,汀州府人一喝酒就来劲,客人越能喝他们越是高兴,大有一副今日不醉不归的气势:“这有甚么!若是喝得走不动道了,今天在我们这宿下,空屋子多着哩!” 婆婆在一旁笑:“是啊是啊,今日不妨在此留宿,到了十五,正好一起去看镇上的游大龙,可有意思了。” 又是一碗落肚,饶是珠碧从来拿酒当水喝,也不带这样的喝法,何况米酒虽甜,后劲却大,到了最后,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后歪,被灵鹫眼疾手快地往怀里捞,冷着脸训斥:“够了。不许再喝了!” 珠碧在灵鹫面前,向来吃硬不吃软,听了这话乖乖地将脸埋在灵鹫怀里,迷蒙着眼打了个酒嗝:“好……反正我也……嗝——喝不下啦……” 最后还是没有留宿在婆婆家中,一来灵鹫觉得叨扰了人家不好,二来他自己着实不太习惯。婆婆两口子将他二人连送到了村口才肯离去。 临了,还望往灵鹫手中塞了拿包鼓鼓的花生糖,笑着说:“孩子爱吃,给他拿上。” 灵鹫将花生糖收入怀中,身上挂着醉得七荤八素的珠碧,向夫妇俩郑重地行个大礼,这一拜,是诚心敬服。 凡人能用这样的气度和胸襟实属不易。灵鹫一度认为凡人皆为愚钝之辈,如今看来,是自己太过狭隘了。 小九也朝夫妇俩鞠了个有模有样的躬,而后郑重告别。 珠碧挂在灵鹫身上,隐隐约约听见告别的话语,想着不能失了礼,便迷迷糊糊地推开灵鹫想朝夫妇俩行个礼,可浑身软绵绵地,一下就整个人扑在地上啃了一嘴泥,众人着急忙慌地将他扶起来,灵鹫干脆将他背在背上,无奈一笑:“见笑了。” 满地的枯枝败叶,踩上去吱嘎吱嘎地响,珠碧扒在灵鹫的背上,脑袋就垂在他肩上,呼吸间吐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酒味,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帝君……我头晕。” 灵鹫没好气地哼一声:“该,叫你少喝些,你非要一碗碗往肚子里灌。” “我高兴……我真的很高兴……你不会懂的,反正……总之——”珠碧迷迷糊糊嘟囔着,灵鹫废了老大劲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灵鹫答。 小九捏了捏他软绵绵的脚:“相公,你现在好像一头死猪哦。” 作者有话说: 宁为蒙尘珠,不做人面鬼,我真的好喜欢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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