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铮的一声,琴声骤歇,那人推开琴盏,一把掀开避风帘。帘上悬挂的琉璃珠发出清脆的响声,亭外歇息的两只白鹤引颈而鸣,鼓动着羽翼飞离。 许无涯抬眸,四目相交。 夜见城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色长衫,宽大的衣袍被微风撩动,鸦青长发随意披散着,显得瘦骨棱棱,好似一株易折青竹。 他面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眉目间笼罩着一股淡雅的愁意,双眸中满是疑惑、惊讶。 夜见城缓缓起身:“你是谁?” 许无涯抱着涎玉风雷琴,道:“我名唤许无涯,罗浮山宗五弟子。” 夜见城望着他:“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许无涯迟疑着,走近凉亭,在绿荫中,见到对方的眼睛显得温柔无比,又因为猜到对方与自己的关系,眸中洇着一层泪光。 只一眼,夜见城便认出了他。 夜见城眉目舒展开,好似故人重逢般热切地夸赞他:“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 许无涯抱着琴,他却仿佛不认识那盏九州闻名的琴中剑,而是匆匆抚平了起皱的衣袍,又将披散的长发挽成一束,他往旁边退了一步,有些期望地凝视他:“你要进来陪我坐坐吗?” 许无涯没有拒绝,跟着他进了凉亭,亭中除了一张矮方桌,还有一只苍松飞鹤炉,炉中青烟徐徐,香气淡雅,叫人精神一震。 见他取下涎玉风雷琴,夜见城将断裂的古琴移开:“放在这吧。” 他移开古琴时,意外将一碗漆黑的汤打翻在地,许无涯拾起白瓷汤碗,手指染了一些沁凉的水渍:“凉了,这是什么?” 夜见城捂着唇,低低咳嗽了几声:“不打紧,一些滋补的汤药罢了,你放在一旁,晚些会有人来收走。” 他递给许无涯一面擦手的方巾,欲言又止,似乎有许多话想同许无涯说,内心矛盾极了,却始终未开口。 许无涯也略显局促,端正地坐在矮方桌对面,手掌握成拳摆放在膝盖上,但他看出夜见城有话想同他说,于是主动开口:“这是我送您的。” 他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枝冰雪养着的优钵华罗,是孙凌风交给他的那株。 夜见城目光闪烁了一下,在他的脸上与优钵华罗上来回打了个转,似叹息,又无奈地说:“凌风仙君,同你说了什么吗?” “仙君什么也没说,只叫我来看望您。” 许无涯沉默片刻。 “我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夜见城嗫嚅着唇瓣,最后道:“若你……若你愿意,可以称呼我一声……” “父亲。”许无涯打断他。 夜见城愣在原地。 许无涯又道:“爹!” 夜见城的眼角已落下泪,像是欢愉,又似苦楚,他重重地点头,出口时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连忙偏过头,待平复后,露出一丝歉意地笑:“抱歉,我最近身子不大好,不过你若是欢喜,便这么称呼我吧。无涯。” “您早就知道我了?”许无涯道。 “前阵子,南桥居士同我说罗浮山有位剑修的眼睛与许莺娘十分相似……”夜见城说,“后来,凌风仙君也同我传音,说是遇见了你。” “您竟然能收到传音,为何还闭关不出,谁也不见,就连琴中剑也送去拍卖,若不是我们在冰鉴集会意外撞见,这盏琴定是下落不明。”许无涯皱眉道。 夜见城拂过涎玉风雷琴的琴弦,目露怀念之色:“我只是觉得,自己不配再拥有这盏琴……至于你说的传音,我的确是故意不回,就像外界猜测的那般,我已无力保管琴中剑。” “您怎么了?” 夜见城摇了摇头,斟酌了一下语句,许无涯原本以为他会解答自己的疑惑,没想到对方拨弄了一下香炉,问他:“无涯,你喜欢什么?” 许无涯愣了一下。 “曾经只有莺娘一人抚养你,叫你失了父亲的呵护,如今我想着补偿你,若你有什么喜欢的,尽可能同我说,”夜见城自嘲地说,“父亲虽这副模样,可好歹也是云顶仙宫的宗主,若你有喜欢的人、物,我都会满足你。” 许无涯认真考虑一下:“我想学琴,可以吗?” 夜见城有些意外:“好。宗内乐修大能比比皆是,若你有心仪的乐修名士,我便指派给你。” “父亲,我想学能抵御驯兽师大能的琴技,我想你教我。” 夜见城没有拒绝,而是考虑道:“驯兽师于乐器一道向来自成一家,想要抵御他们琴音,非一日能练成,你……会不会太辛苦?” “这您不用担心,”许无涯笑起来,“我可是剑修,怎么会怕吃苦。” 他一笑起来,双眸中荡着灼灼的光,夜见城只见到那道明亮清澈的光芒,忍不住跟着他上扬唇角:“罗浮山宗的人……就是你们的师兄弟与师尊,怎么样?”他似乎有些紧张,“他们喜欢你吗?” 一提到罗浮山宗,许无涯打开了话茬:“罗浮山很好。师尊,也就是剑尊,他虽然看上去很冷峻,可会教我练剑。大师兄最护短,会让我跟着他学君子六艺,但凡我逃跑,便被他抓回去学习……” 说到此处,他匆匆瞧了夜见城一眼,见对方并没有因为自己逃学而露出不满的神情,而是嘴角噙笑,于是大胆地继续说:“我的二师兄,是一位温柔的医修,宗内受伤弟子全由他医治;三师兄身份贵重,性子也高傲,可却屡次陪着我们胡闹。” 他顿了顿,“老四,性子别扭了一些,不爱搭理人,其实他本质不坏,只是走错了路,又不肯回头……门中最小的一位,比我小一岁,六位师兄弟中数他嗜剑如命,有时候狠起来,我瞧着就害怕。” “不过,他们都很好,我很喜欢他们。” 夜见城听他细细数罗浮山宗的人物,嘴角掠起一丝笑意,便知他是肺腑之言,心中酸涩不止,却有颇感欣慰。 “你有喜欢的人就好。”夜见城说。 许无涯却愣了一下,夜见城说喜欢二字时,他脑海里最先闪过的剑修固执的身影,他的目光游弋了一下,轻轻咳嗽了一声:“嗯,若是我说,我喜欢他们中的其中一位,您会介意吗?” 夜见城目光温和:“是指你喜欢自己的师弟吗?” “嗯?您怎么猜到的?”许无涯惊讶道。 夜见城抬手指了下自己的眼睛:“你的眼睛,提到喜欢的人时候,和她一模一样。如果真要形容,便是一池春水落梨花,总叫人沉溺其中,我总想着,谁能得 到她的喜欢,便是天赐良缘。你说,对吗?” 对,也不对,只是他和路和风,倒像是一对欢喜冤家。 许无涯道:“他还不知道我喜欢他。” 夜见城却失笑:“是不知,还是故作不知?” 他也不再说下去,而是转而问道,“你这次来,会在这留多久?” “要看大师兄他们多久找到三师弟,从秘境里出来。估计最多一月,一月后我就跟他们去找别的地方了。” 夜见城点头:“你喜欢吃什么?晚间我让人备着点。” 许无涯答:“别太辣就行。” 他见夜见城端着优钵华罗站起身,也跟着起身:“您要去哪?” 夜见城温柔地拨了拨优钵华罗的叶片:“我去送花。你要一起来吗?” 只有一个人喜欢优钵华罗,这也是许无涯携带这朵仙草来拜访夜见城的原因。 许莺娘,他的母亲。他将要去见自己早已驾鹤西去的母亲。
第七十九章 许莺娘之墓距离竹海凉亭不过二里路, 只是走到竹林小径彼端需要走水路。岸边停着一只飞鱼舟,两人登上船,许无涯自告奋勇接了竹篙, 撑着小舟滑行。 一时间,船舟轻摇, 只有竹篙撩起的水花声, 夜见城捧着那盆优钵华罗问他:“无涯,关于她,你还记得多少?” 许无涯道:“她的歌声很美。” 平心而论,许莺娘的歌声是许无涯这么多年来听过最美的歌声, 不过这其中还掺杂着他对母亲浓浓的思念之情。 夜见城沉默了片刻, 也知自己与许无涯能聊的话题屈指可数, 时光将拥有血缘关系的两人隔出了鸿沟,这是短时间无法填补的, 他便选了许无涯感兴趣的话题:“你喜欢的那个孩子, 叫什么?” 话题转得太生猛,倒把许无涯吓了一跳, 他抿了下唇:“和风,他叫路和风。” “同我说一说他吧。” 许无涯捏着竹篙,撩起一串水花,想起两人在星官陵打雪仗, 忍不住笑道:“他是个剑痴,除了剑, 什么都记不住。我记得大师兄曾请居士为他誊抄了一本《杂闻名器谱》,那小子把名剑器以外的书页全都撕了, 蹲在角落折纸剑,结果没想到, 栖山师兄开门进来,没注意到他,将他撞到了,就连纸剑都踩了一脚。” 夜见城忍俊不禁:“那他哭了?” “没呢。”许无涯摇了摇头,“就是眼圈红红的,捧着踩坏的纸剑谁也不理,栖山师兄又不会哄孩子,只得出门寻了一棵树想烧了给他做木剑。” 回想起当时鸡飞狗跳的景象,许无涯扶额:“可惜罗浮山山林繁茂,栖山师兄没控制好凤凰真火,烧了半个山头。最后是师尊灭的火。” 夜见城也觉得有趣,闷咳了几声,继续听他说路和风的事:“那你师尊没罚他们禁闭?” “罚了,罚栖山师兄将烧毁的山头重新种上树苗,好在凤凰受妖族爱戴,他一声令下,大半妖族都跑来种树了。至于和风,师尊亲自给他削了一把木剑,那小子可高兴了,睡觉都抱着那把剑。” “那你呢?你当时在做什么?” 许无涯梗了一下,不好意思告诉夜见城自己那时嗓子坏了不爱说话,只是坐在瞻九重看他们折腾,便挑了一个听上去轻松愉快的:“我那时被大师兄安排去跟着云生师兄,云生师兄是罗浮山宗唯一的医修,宝贵的很,他的药材、药典都需要剑修陪伴着到罗浮山下购置,我便同他一路。” 不过在购置药典时,许无涯瞧见一家书摊,便转悠着过去翻找《杂闻名器谱》,没想到店家说店内所有名器谱都被人买走了。 许无涯正想着谁快他一步,良云生的声音便从背后响起,十分惋惜:我还想着再购置一套送给和风呢,可惜了,来晚了。老板,下一套《杂闻名器谱》多久到货呀?可不可以给我预留几套? 夜见城也猜到了:“难道那些《杂闻名器谱》都是罗浮山宗的人买走了吗?” “是的,我同云生师兄回瞻九重后,发现满屋子都是杂闻名器谱,都垒得比小和风高了。”许无涯嘴角扬起愉快的弧度,“您猜怎么着,师尊与大师兄外出买了十二套,栖山师兄买了六套,老四也买了六套,只有我和云生师兄打空手。” 一屋子的书,除了剑谱册,其余全被宝剑精准切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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