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逐渐凝实, 对方的脸上却飘荡着一层黑雾,星君下意识以为对方也是二十八宿中的某位星官, 并没有驱赶青年。 黑影见到他,犹豫地往前走了几步,星君平静地抬头:“不要往前走,你会将九州沙盘踩毁。” 黑影当即收了脚, 垂头一观,脚下是整个九州的地图, 且包括大荒、妖族等地,还有一片笼罩着黑云的地方, 他询问星君:“那是什么地方?” 星君没有看他,却知晓他指的何处:“魔域, 魔修的地界,一千年被分出九州,眼下还是一片混乱。” 青年若有所思,又瞧见梁州罗浮群山,灵力绘成的沙盘荧光闪烁,他能清楚瞧见罗浮山的九座山头。 “多了一座山,之前地动毁了梁州九座山峰里的一座山峰。” 星君面色不愉:“我不可能绘错九州沙盘,定是你记错了。” 他手一挥,天宫院正中的浑天仪便转动起来,星宿上下浮动,罗浮山的图卷出现在两人面前。 青年一一数过去,确实是九座山峰,但他在群山中竟然没有找到云湖天池台:“云湖天池台呢?” 星君问:“那是什么?” “论武台,”青年曾将比武台的长宽丈量得一清二楚,立即寻到群山当中的万顷天池,比划给他看,“一方白玉台,在天池正中,平台略高于天池一掌宽,罗浮山宗弟子常在上面论武比试。” 他皱了一下眉,发现山峰上就连瞻九重也遗漏了:“你这图不准,这里,本该还有一座飞檐翘角的阁楼,名为瞻九重,与天宫院风格不同,瞻九重……” 他搜刮着腹中词汇,竟然找不出合适的语言去形容瞻九重。 “是我见过最美的楼阁。仲春时节,杏花如雪,花似瀚海;炎节白鹭横飞、森风扫天池;暮秋之时,罗浮秋云聚散,霞光似卧佛含丹;玄冬飞雪,山尽鸟绝,天池白石出。” 青年面上原本只是一片浓雾,随着他在天宫院待得越久,黑雾散去,竟然显出一张俊郎的脸庞来,他神色认真。 “最重要的是,那是我家。” 开枢星君因为他的话抬眸。 “什么是家?”他抬起戴着观星手套的手掌,掌心浮现一个北斗星宿,华光流转。 “就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星君若有所思,神色肉眼可见冷漠下来:“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青年容不得别人说瞻九重,据理力争:“我觉得瞻九重很好。” “我记事开始便在这座宫殿中,从未离开,我却不觉得它有多好。”开枢星君偏过头,看向九州沙盘,“并且你说的那些景色,在我这并没有,天宫院中只有冰雪。” 青年一愣:“天宫院?”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注视对方,试图从少年身上寻找到那位的影子:“那、那您叫什么?” 星君回答他:“别人都称呼我开枢星君。” 青年一副见鬼的表情,对上他尚且年少,看上去仍然冷漠的脸,好半晌才憋出一小声细如蚊鸣的师尊。 “师尊?师尊是什么?你为何喊我师尊,不称呼我星君?” 青年一本正经:“师尊是指师徒,算是九州的一种关系,有师徒、道侣、剑友……有很多,等你日后离开天宫院,您会成为我的师尊,不光是我,你还会有另外五位徒弟。” 开枢星君十分意外:“你说,我以后会离开天宫院?不可能,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对方比他还疑惑:“可师尊,您日后离开了天宫院,还去了罗浮山,你遇上了大师兄,”他有些自豪,“我大师兄是天生剑骨,是你最疼爱的弟子。” 开枢星君如听天书,脸庞冷若寒冰:“我不会为了收徒离开天宫院。我是天宫院之主,为推演九州浩劫而生,你说的那些人,与我无关。” 青年手按在腰间,剑眉微蹙,有些焦急,最后他转而说:“对,九州浩劫,师尊,你离开天宫院就是为了平定九州浩劫,我们几位弟子,也都是为了协助你平定浩劫才自愿追随你的。” 开枢星君审视着他:“那你为何出现在此处?” 青年垂下头,自感愧疚:“……弟子实力不济,葬身在浩劫中。” 开枢星君也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回答,一时间怔忪在原地,掌中星宿也消散了,他犹豫着,朝着对方靠近两步。这次他看清了青年的模样,那是一位衣着干练的青年,一头短发,发尾用环连接着几条辫子。 他忍不住问对方:“那我的其余弟子呢?他们还活着吗?” 青年沉默片刻,却还是有问必答:“活着,在我陨落前,你的大弟子还活着,二弟子……也活在世上。” 星君追问:“后面几位呢?” “只有五弟子还活着,不过他身受重伤,我坠入深渊前,看见……他的手臂断了。” 开枢星君受他影响,也有些激动:“我既然是你们师尊,你们出事时,我在哪?” 青年只是望着他,随后轻声说:“师尊,你在救人。” “救谁?若连自己的弟子都救不了,那我做这个师尊岂不是叫人失望?” 青年不再回答了,或者说他回答不了星君的问题:“不是的师尊。弟子行事鲁莽,于战中陨落,此等意气用事,有违师道,恭列门墙,全是弟子之过,与师尊无关。师尊,您是世上最好的师尊,弟子此生以您为目标。师尊,我能不能凑近看看你?” 星君或是从未遇见过他这样的人,心中不知所措,面上却不显,他挥手将九州沙盘淡去,朝着对方颔首。 黑影从角落走出来,立在大殿正中,星宿照亮他的身形,以及他腰间佩的流光剑。 是路和风。 路和风一撩衣袍,跪在他面前,恭敬地唤了一声,双目潮红:“弟子路和风拜见师尊。师 尊,许久不见。” 星君瞧着他的目光,心中微动,朝他伸出手。 谁料路和风一把握住他,再也不松开。 路和风也控制不住自己,眼中凝聚着泪,声音喑哑:“师尊,我想你们了。和风没想到还能见到您,弟子想回瞻九重。弟子当时穿越阵法,原本只是想应战黔妖,不料撞上它,弟子知晓自己莽撞,和风知道错了,师尊、师尊,请您不要责怪弟子。“ 路和风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只是抓着他,激动地说。 “无论是哪位师兄,弟子都不想他们出事,我想回瞻九重,我想回去。师尊,若是日后,你见到了诸位弟子,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不光是瞻九重。 还有好多人,他都想让他们回来。 哪怕是过去的燕似虞,哪怕他从没有真想留在罗浮山,他也想对方回来。 这样等他推开瞻九重的大门时,他就能看见—— 师尊和大师兄坐在窗前对弈,良云生捧着医书如沐春风,吴栖山抱臂坐在角落小憩,许无涯又在研究莫名其妙的赌注,燕似虞在一旁生闷气。 他好想回到过去,哪怕只有短暂的一柱香。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我只想回去。” “师尊,你说修士这一生都在求仙问道,我也倾注一生只为掌中剑,可为什么,当我一转头,发现所有人都不见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求仙也没那么重要了?” 剑道也没那么重要了。 “只是瞧着所有人,就会心中平静,就会……就会想,有你们在真好。但是师尊,你们都不在了,我也不在了。我们都没有家了。” 他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徘徊站在瞻九重外,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不知道路在何方,他不想再去求仙问道。 什么剑意,什么飞升,什么剑痴。 在此刻,都抵不过想见他们的心。 星君听他说完,迟疑着,将手落到了他的头顶。 “你是从星宿川过来的吗?” 路和风怔忪片刻,他不知道星宿川是什么,可见星君一副笃定的模样,便点了点头。 “你起来吧。”星君见他不肯动,“起来给我绘制论武台和你的家。我很感兴趣。” 路和风这才起来,并肩站在他身侧,一面兴致勃勃地在沙盘上绘制罗浮山宗,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见星君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绘制的罗浮山宗景象上,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全神贯注绘制云湖天池台与瞻九重。 星君则在思考他说的浩劫。等对方绘制完了罗浮山宗的沙盘,星君在心中记下了那难得的景象,他迎着路和风暗含期待的目光,夸奖了一句:“人间盛景。” 路和风便笑道:“师尊,若是以后真有浩劫,你会去罗浮山的,对吗?” 星君点头答应。 后来,路和风离开,星君果真推演到了九州浩劫将至,他望着那盏禁闭的天宫院大门,心中冒出了青年说的那一句话。 您是世上最好的师尊。弟子此生以您为目标。 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崇敬、期望、珍重之情,是他隔着万千幻镜从未获得的情感,叫他羡慕成为弟子的师尊,虽然对方说的师尊或许就是多年之后的他。 他环顾四周,视线落到了浑天仪当中的窥管上。 那是一段笔直细长的窥管,往日里,他总是通过窥管观测群星变化,但如今,他的脑子里只有路和风腰间悬挂的佩剑,同样细长笔直,路和风奉其为珍宝。 星君抓住那段窥管。 “师尊,我们都是剑修。剑修,无愧于心,无愧于行,无愧于剑。” 他将窥管拆了下来。摧毁了天宫院,并将自己遇见青年路和风的记忆抹除。只因他有一位师弟,名为司空长卿,能通过对视看见一个人的今生,星君不能让他看见路和风,他未来的弟子。 于是他对自己下了一道言灵,等到路和风再通过星宿川来见少年时他,开枢星君便能想起这段消失的记忆。 现在这段记忆回到了他的识海。 冷开枢抱着沉睡的首徒,坐在当年路和风同他绘制的瞻九重中,他仰起头,瞧见这所重建了多次的楼阁与自己的记忆相差无几。 原来,路和风从未骗他。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当年的路和风,他仍然前往了梁州。他仍然会遇见天地剑骨。他会有六位弟子,每一位都非池中之物。 过去他在环境中从未获得的情与欲,全在这段时光中得以弥补。 叶长岐醒来时,剑尊已经不在瞻九重中,红烛落泪,窗上贴的喜字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叶长岐走过去拉上窗户,抚平大红喜字,他瞧见外面仍旧是黑夜,群星阵法已经散去,罗浮山间的花叶被吹得乱飘,吴栖山停留的临水高台,烧焦的枯木中有一点星光闪烁。叶长岐换下身上的礼服,落到那方山丘,从焦黑的废墟中捡拾出一片鲜亮的凤凰金翎。 他从手腕上取下吴桐送给他的手串,在灰烬中挖了一个坑,将凤凰金翎与梧桐木手串埋进去,盖上泥土,手按在土丘上,口中念起万象回春的阵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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