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无涯听得一知半解,却还是信任地问他。 “大师兄!你需要多少人!” 从他们落下东海到遇见许无涯,至少过去一炷香了,可黔鱼带来的黑暗仍然没有过去,这就意味着这头妖兽的巨大已经超乎所有人想象。 他只能说:“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就算是九州所有宗门的修士都找来也行!” 可找来这么多修士,真的有用吗? 叶长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好似一叶扁舟在海中漂泊,当海中巨浪卷来,扁舟将会被卷入涡旋,最后沉入其中,再不见天日。 许无涯想也没想,直接答应:“好!白仲景!传我的命令,云顶仙宫乐修,凡是已结丹修士,”他顿了一下,无可奈何,“凡是我宗修士,无论结丹与否,速速归宗!” 与此同时,各州修士在同一时间都收到了归宗的传音。并且各州宗门前都有一位阵修弟子冒雨拜访,当他们被邀请入宗,阵修从怀中取出了传音司南。 上书: 九州浩劫已至,烦请各宗大能至徐州云顶城,同心合德,以渡难关。 云生星君。 大雨中,叶长岐喊道:“许无涯,如果看见和风,记得保护好他!” 许无涯回过头:“他人呢?” 叶长岐还没有回话,一栋房屋从两人身侧飞过,叶长岐推开许无涯,见那是一栋木结构的房屋,被狂风卷起,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扭过头喊冷开枢:“师尊!” 剑尊已经率先一步反应,用剑意将那栋起飞的房屋切成千块,茅草与泥土、木屑四处乱飞,叶长岐拔出将倾剑:“它开始吞东西了!” 灵力化作的剑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大网,将吸力卷起的人和物挡下来,叶长岐连忙将百姓安顿到房屋,让他们抱团屈膝,实在不行就趴在地上不要动弹。 “他和司空长卿在一起!” 叶长岐没有说下去,他望见一个阵法在空中开启,路和风从阵中冲了出来,浑身带血,他连忙追上去,一遍又一遍喊他,可大雨中,路和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许无涯从他的另一侧赶过去,昏天黑地的暴雨中,他和许无涯同时扑向路和风。 这时,他看见路和风的前方,是深渊! 两道焦急的声音同时响起。 “和风!不要!” “路和风——” 天地间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失了。 最后只剩下撕心裂肺地叫声。 路和风迎面撞上了黔鱼掉转回来的头颅,在那一瞬间,他用全部灵力将身边的东西全部震飞出去,只有许无涯从后面拉住他的手,他听见许无涯揪心的叫声,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他发生了什么,便被黑暗吞没了。 叶长岐被他震飞的片片废墟掩埋住,头脑昏沉,他的眼前浮现路和风抱着剑同自己说笑的画面,又有粘稠的血盖住了路和风的面庞,叶长岐试图将那些鲜血从路和风身上抹去,他抬起手,却发现血液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他驱使着剑意,掀开身上的废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无止尽的雨中,茫然地寻找路和风与许无涯。 浩大的雨声中,叶长岐捕捉到了嘶哑的哭声。 他跑过去。 许无涯仰面躺在雨中,一只手掩着面,身上到处都是伤。叶长岐的眼前朦胧一片,只有血光,跪在许无涯身边,给他输送灵力,想将师弟扶起来,可伸手却摸到一手血。 叶长岐现在连雨水和血水都分不清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 掰过许无涯的身体。 他看见许无涯原本受伤的手没了。 雨越来越大,像是有人一大盆一大盆地往下泼水。 叶长岐听见自己的声音。 “和......和风呢?” 许无涯掩面的手垂下来,落到泥泞与雨水中,他面色灰白,眼中泪水不止。 ”大师兄,我没拉住他。“ 他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拉住他。” 路和风死了,许无涯觉得自己也死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洪峰截浪(二) 历届守境人, 皆是实力不俗的大能修士,和风心性无染,当为赤子之心, 日后成为九州大能必定不在话下,大约星宿川也是因此选他为下一任守境人。 叶长岐虽然早有预料, 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他甚至不知道路和风如何穿越的阵法,结果迎面撞上了掉头回来的黔妖。 他措手不及,等一回神,只剩下一地狼藉。 许无涯的断臂血流如注, 他开始咳血, 血水混杂着雨水流淌, 在泥泞中晕出褐色的泥水。 “大师兄……”许无涯喊他,用他剩下的那条胳膊揪住叶长岐, 仰起脸, 五指掐入他的手腕,好似坠入深渊的人临死前拽住了一根藤蔓, 他停下哭泣,眼泪却止不住流,“大师兄,师尊在哪?我去求师尊, 我去求师尊,救救和风!快告诉我师尊在哪?我求他救救和风!” 他跪在地上, 在雨中哀求。 “大师兄,求你了, 求你们了,谁都好, 救救和风,救救他。我只有他了。” “我只有他了。” 其实他知道,就算冷开枢在此,也救不了被吞的路和风。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相信。 就像,他躺在飞鱼舟下时,满目的黑,手臂都伸展不开,他只能用唾液蘸水在木板上写出歪歪斜斜的乐曲,一面听着外面许莺娘的歌声,眼前便是春暖花开,天光云影。他凭借着曲中春意熬过黑夜,直到许莺娘将他从甲板下抱出来。 就像,他坐在小黑屋时,从墙中裂缝处掏出了一个洞,洞中有一缕日光落到他的掌中,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用手指去触碰日光中的蜉蝣。他想着,自己或许便是那只蜉蝣,只要被人小心地接住,轻轻一送,就会挤过关住日光的洞,回到广袤无垠的明媚天地。 所以后来,他拿起刀时,心中有过惧意,想着,万一没有人救他该怎么办? 万一没有人拉住他,他便做不了腾飞的蜉蝣,回不到人间,只能顺着日光落入深渊,无人问津。 朝生暮死,卑若尘埃。 可他还是动了手。 许无涯在人间惊慌逃窜,寻找着自己的道途,寻觅着前来托举他,愿意拉他一把的人。 最后他撞到了叶长岐。 对方朝他伸出了手。 所以,他跟着叶长岐走了。 不管前方是又一个深渊,还是归途,他义无反顾跟着对方,期 望有人能拉住他,哪怕最后等来的仍是深渊,他也无怨无悔。 罗浮山救了一次、两次,甚至在数载光阴之后,让他与夜见城相认。 就算天人相隔,他隔着衰败的花海,等待夜见城清醒时,还在骗自己说对方只是睡着了。 许无涯知道,人有时候需要凭借希望活着,有时希望不如绝望。 他在清醒的认知与卑微的幻想中踟蹰而行,苟且偷生。身边的人也好,物也罢,许无涯总是将其深藏心底,他腾了一块最干净的地方将这些人供奉起来,视作光,捧成神明,他从来不像别的剑修,将掌中剑奉为所有,而是将那些他珍重的人和是视作自己前行的动力。 他们是许无涯的所有。 少了一个人,缺了一段往事,他的心就被撕裂掉一块,再也拼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是孤舟,在四海漂泊,若没有了罗浮山的这群人掌舵,他便像那方栽着玉石棺的沉舟,沉入深海,再不能靠岸。 苦海无涯。 “大师兄,”许无涯的声音已经喊哑了,双眸无神地在雨中游曳,先是落到叶长岐身上,又艰难地抬起来,沉沉地望着到上方的黑暗,他靠在叶长岐的身上,像是失了魂。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叶长岐捂住他的眼睛,不断给他输送灵力,将许无涯揽靠在自己身上,他明明不知道说什么,却还是鼓起勇气,安慰自己师弟。 叶长岐只是喘了一口气,抱着许无涯的手越来越用力。 “有大师兄,大师兄在,无涯,你醒醒,不要睡。”叶长岐拂开他面上的血泪与鬓发,“许无涯,你听我说……和风会去星宿川,就是我将师尊带回来的那个地方,他去了那里做守境人,等以后……新的守境人出现,他或许还能回来,你还能见到他的!你信我!” 许无涯的眼帘逐渐合上。 叶长岐焦急地大喊:“许无涯!你信大师兄!你信大师兄!你肯定会见到和风!我一定会救他!师弟!师弟!你听见了吗?师弟!” “宗主!宗主!” 白仲景冒着雨来找许无涯,见到落魄的两人,大惊失色,领着人围过来。 “宗主在这!在这!” 他便瞧见了许无涯断裂的袖袍,以及那条断臂,瞪大了眼,震在原地,他一把揪住乐修弟子,胡须颤抖,声音逐渐高亢:“去!去找药宗云鹤宗主!快去!” “可云鹤宗主不是要......” “我不管他要去哪!他今天就是出了徐州也要给我绑回来!” 许无涯被带回仙阁蓬壶,云鹤宗主对于他的断臂束手无策,只能暂时稳住他的性命,另寻办法。 在此过程中,仙阁蓬壶外一直有惨叫声响起,叶长岐用所有灵力覆盖在方圆百里,可任然阻挡不了黔鱼吞噬掉城中百姓,他亲眼见一位医修弟子上一刻还手捧草药身前,下一刻便被强大的吸力消融掉。 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消失。 叶长岐发了怒,四面剑雨发了疯似的冲向天上,轮番攻击盖在天顶上的黔妖,不光剑雨,还有阵法,叶长岐的灵力在这样的宣泄下,迅速被抽干,他的经脉涨痛,手掌发麻,身躯抖颤,他在暴雨中陡然下落。 最后落进冷开枢怀里。 他睁开眼,眼泪顺着脸庞滑下来,叶长岐揪住他的衣领:“师尊,你去哪了?” “和风没了,冷开枢,你去哪了?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在啊?师尊,你为什么不在啊。” “若是你在.....若是你在。” 他说不下去了,剑尊在又能怎么样? 九州大能都只能镇压黔鱼,冷开枢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孤身一人从黔鱼的口中拖出路和风。 路和风身死,造成眼下的局面,到底是因为谁? 因为燕似虞?因为临怀远?因为黔鱼?还是因为他? 叶长岐早已辨别不清。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双手,就算有剑也保护不了他爱的人。 仙阁蓬壶中,聚集着九州各宗宗主与当世大能,喧闹声不止,各宗都在争吵着如何制服黔鱼,以及质问黔鱼的来历。 孙凌风前几日回了扬州一趟,将蓬莱仙阁中堆积的公务处理妥当,又安置了各处百姓,才领着舞修匆匆赶赴云顶城,在路上她便听闻了许无涯受伤的事,眼下一进入仙阁蓬壶,便直奔许无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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