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白梅香消玉殒了,花萼上结出一点青涩的果实,被每天都在滋长的叶片遮蔽淹没。 不再是梅花的季节。 仓彬的脚步走得慢,里面含着诸多踟躇。庄弗槿一天中绝大部分的时间在睡觉,清醒的片刻只有三四个小时。 仓彬时刻注意着二楼的房间,方才,他在楼下帮园丁分花苗的时候,抬头看到厚重的窗帘开了一条缝隙。 也许仅有三指宽,但确乎无疑拉开着,昭示庄弗槿起身了。 他在池子里洗净了手,本来打着争分夺秒的主意,身体蓄势待发就要往屋里去。 旁边的一道声音戳破了他的架势。 “老仓,”带着草帽的园丁拉了下他,说,“你又去请少爷出门,不是上赶着找骂吗?” 仓彬迈出去的一条腿顿住了,道:“别乱猜,少爷情绪还好。” 如果他没有在初春料峭的风里额头冒冷汗,园丁还能把他的话相信几分。 “真假?那怎么从入院治疗以来贴身伺候过他的人都被赶走了。”园丁抬头看了眼坦荡荡的日头,春天万物萌发的景象挤进他的眼球里,他吐出口气,叹息道,“风光真好,谁看不见这场景心里都难受,况且咱们少爷天之骄子,从前到哪里都是翘楚……” “别说了。”仓彬抹去淌到鬓边的汗珠,侧头对他说,“种好你的花,我去请少爷起床。” 瞧着仓彬小心翼翼的背影,园丁重新弯下身子,把饱满的郁金香根茎栽进土里。 自言自语道:“行吧,种花,少爷虽然看不见,但香味闻着也舒心。” 因为园丁一番心直口快的话,仓彬的腿像浸了水的棉花,他拖着步子,花了十分钟才出现在庄弗槿的卧室门口。 笃笃笃…… 他连敲三声。 没设想过里面的人会给出回应。 前几次仓彬来,都在骇人的安静中自己按开了密码锁——这也是庄冶鹤的吩咐——不必等庄弗槿做出回应。 仓彬眼观鼻鼻观心,等了一分钟没闻听到里头的动静,于是将食指放在电子屏幕前,即将按下去那一瞬,一道模糊的声音让他触电似的往后撤了手。 那团轻响像一层雾,说:“进来。” 仓彬嘴唇都细细哆嗦起来,五指抓在把门手上,稍微一拧,门竟然旋开。庄弗槿没有反锁。 他肚子里蓄了一大堆话想说,像酒水一样被火煎熬滚沸,可一见到窗前庄弗槿的背影,瘦削如病竹,仓彬嗓子发硬,又成了一只安静的锯嘴葫芦。 阳光穿过窗帘让出的一丝缝隙,慷慨地映入此间。光束直直打在庄弗槿的眼睛上,虹膜被烫成金红色,那墨一样的瞳仁反射出剑刃般的雪白。 他盲了,故而能毫不避忌地直视太阳。 “今儿是难得的好天气,”仓彬把心里的那点怜悯都收好,半点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绷着和往日无异的口吻,说,“我带你出去走走。” 庄弗槿双手支在窗沿,肩背上的骨头把衬衣顶出锐利的轮廓,他乍然消瘦,形销骨立,像只骨骼中空的鸟,随时要跃去天上似的。 但这鸟羸弱非常,怕还来不及展开翅膀,就已经从空中垂直掉下来了。 庄弗槿没有回答他的提议,反而侧了侧耳朵,问:“花园里在忙什么?” “栽一些春天的花。要去看吗?” 仓彬刚说完就发觉不妥,他怎么能用“看”字呢。于是当即闭紧了嘴,最后一点上扬的疑问音调也戛然而止,被捉拿回唇齿之间。 庄弗槿后退两步,雪崩般坐回床边。 问:“沿海还有船在捞吗?” 仓彬:“有,都按照你的吩咐……” “好了,你下去吧。”庄冶鹤的命令忽然穿刺进来,在两人好不容易展开的谈话中间加了个挡板。 仓彬刚起的话头戛然而止,视线担忧地在这对祖孙间游移片刻,躬了躬身,出门去了。 在他心里,这两位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房门“咔嗒”一声关闭。 庄冶鹤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面色平静,但在拐杖上张开又握紧的手指泄露着他隐秘的情绪。 “弗槿……”他叫了青年人一声。 又走到窗前,拐杖伸直一扫,把半遮半掩的窗帘全部拨到一旁,瞬间日光大炽。 压在庄弗槿坍陷的肩膀上,像暴雪要把松枝摧垮。 庄冶鹤垂眼,爱怜地伸出枯皱的手指,触碰那棵青松的后颈。 庄弗槿登时颤抖起来,脸埋在手心里:“爷爷,他死了吗?” 人一般在小时候向长辈诘问生死,譬如人死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会变成一个星星吗? 庄弗槿童年没有称职的父母可供他撒痴撒娇。他也没有问过类似的幼稚问题。旁人都说他早慧。 可当他三十岁把头深埋进爷爷的怀里,红着眼眶却没有落下一滴泪时,庄冶鹤才清楚,他的这位孙辈似乎从来没有长大过。 成熟是件太困难的事了,要扯破周身防备的堤坝,放任一切苦潮的灌入。 经历过万刃剖心的劫难,才可称为成人。 庄冶鹤望了眼当空的艳阳,叹息道:“你还怨我吗?” 没有他引狼入室,与陆驳苍合作,沈怀珵不会被抓去妖兽研究中心,不会在海潮风浪里尸骨无存。 庄冶鹤:“你如果恨上我,我就缩回我的小岛,再也不回来了。” 有时候,庄冶鹤会相信恋人之间有感应,像月亮吸引潮汐一样。 不然何以解释沈怀珵淹没在深海后,庄弗槿就在铁笼里跌伤头颅? 庄弗槿头上的伤口极深,且因神经受损,眼盲来得意料之外,医生也查不准病灶在哪,故而束手无策。 “我恨的另有其人,”庄弗槿从牙缝中挤出来一道嘶哑的声音,道,“陆驳苍。” 庄冶鹤闭了闭眼。 两个家族累世的交情再也维系不住了。 但这不是庄家的错,庄冶鹤沉吟:“现在醒悟了也好,陆驳苍早打定了主意要同我们撕破脸。” 陆驳苍的背刺毫无预兆,庄冶鹤这些天在京城的浑水里大海捞针,算找出了一点像样的蛛丝马迹——陆驳苍的手要伸到商界了,他对下一任商会主席的身份跃跃欲试,要联合张家把庄冶鹤挤下去。 庄冶鹤从三十五岁开始统领京城商界,人人都知道那坐头把交椅姓庄。 庄冶鹤把知道的消息慢慢悠悠地讲给庄弗槿听,语气轻松,像读街头小报上的民间轶事。 庄弗槿抬头,问:“哪个张家?” 不似其他盲人眼珠总失控地乱转,庄弗槿的黑瞳定定停在眼眶正中央,黑湛湛的,像块静止玻璃弹珠。 他的视线也给人以水银般的稠密感。 庄冶鹤在这道目光里放轻了呼吸,说:“张影萝家里。” 庄弗槿似笑非笑道:“他们不会听陆驳苍的。” “你这么确定?你在家闷久了,对京城的暴风雨一无所知。” 庄冶鹤的话,带着那么点激将的意思。他理解庄弗槿的消沉,但不容许对方消沉太久。 “十八天了,还不接受吗?” 距离沈怀珵消失在海浪里,十八天过去了。 全京城及附近所有能出海的搜救艇,都还在庄弗槿的调度下不停航行巡查。 “你刚刚问我他死了吗?” 庄冶鹤的声音像索命无常,他感受得到庄弗槿的双手在发颤,但他必须继续说下去,“我现在告诉你,他肯定死了。” “别说了……求您别说了……” 庄弗槿手里的导盲杖掉在地上,他摸索着要去捡,动作变形,近乎瘫倒在地。黑冰晶似的眼球涣散了,要融化成一滩水。 庄冶鹤把自己的拐杖往他手里塞,逼他站起来。 “你不面对,就永远不会有长进。” “我曾想让你和沈怀珵分开,因为你被爱情蒙蔽心志,做了许多冲动急躁的事。陆驳苍在我的计划上又推了一把,把你们推得阴阳两隔。而你在这个过程里,什么都做不了。” 用一把过了火的刀,去剜庄弗槿伤口上的烂肉。 “你难道想一直这样为人鱼肉?我已垂暮,我死之后,庄家几百年的产业也要被横刀夺去吗?你守得住吗?” 诘问一句跟着一句,那把刀破开皮肉直入骨缝里,似要把庄弗槿整个人活活劈成两半,再看看他流出来的心肠是否还是热的。 这些话对一个新盲了眼睛的人来说太过残酷。把人压的喘不过气。 可庄冶鹤从不把庄弗槿当残废看待,他在试炼家族继承人。 庄弗槿借着那根拐杖做支点,缓慢地直起身。 爱情诚然不是生命中的唯一主题。 他此刻失去了沈怀珵,往后还要面对许多次得失,难道次次都要身不由己?狼狈如当下? 爷爷八十岁了,鸡皮鹤发。还能在变幻莫测的风雨里,替自己撑多久呢? 妻子的仇,家族的重担,他都要背负在身上。 “我懂您的苦心……”庄弗槿在掌心呕出一口黑血,说,“我此后的所有生命,都替庄家而活。”
第148章 长发东方美人 六月,美国纽约,C大毕业典礼。 通体白色的礼堂内坐满了人,作为全球艺术圣地,每年受到邀请参加仪式的杰出校友都极有分量。 特殊通道前,一青年站着等候朋友,象牙白的手指里捏了一张请柬。侍者几番走上去请他入内,都被委婉拒绝。 他穿着极其简单,白衬衫黑西裤。天气炎热,他把衬衫袖口折了几道,推到手肘。长卷发在他背后散成一道瀑布,他发色和瞳色都比正常东方人更浅,日光一照,宛如浓稠的琥珀糖浆。 他站在那就像一块活招牌,艺术气质顶开平平无奇的衣服往外冒。 “嘿。”几个金发男生向他打招呼。 男生们以为他是来学校参观的游客,指了指礼堂,说,“我们可以带你进去。” 青年笑着摇了摇头。 “我等人。” 他口语语速偏慢,很柔和,发尾被夏日的风徐徐吹起,散发出一股柚子香。 他和六月的阳光一样吸引人。 “能请你喝杯饮料吗?”其中一位穿着白T恤的男生说。 侍者走上前来,开口道:“这位是受邀观看庆典的校友。” “学长。” “学长。” “……” 和他搭讪的少年人脸上微红,纷纷向他问好。 青年点头回应。 他垂眼时颇有些骄矜的姿态,瓷白的下巴微微颔起,浓密的下睫毛在形状姣好的卧蚕上投下一片阴影。 阳光在他挺翘的鼻尖照出一道亮白的晕,如不可染指的山巅雪。 “学长叫什么名字?” 白T少年喉结轻滚,浑身青涩的荷尔蒙都被调动起来,咄咄询问,有些穷追不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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