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也能看到床边守着的人,但那人被一团雾气罩着,总辨不分明。 沈怀珵脑子清醒的时候,会思索对方的身份。谁还在意他这个将死之人呢?谁还会流泪挽留他? 他已经没有求生的心气,但灵魂在千疮百孔的肉体上缠绕不肯散去,在留恋什么?沈怀珵自我诘问。 人间对他来说只剩下欺骗。 他用割腕流出来的血还了庄弗槿的恩情。 不对,应该叫他庄理,沈怀珵再也不愿意想到庄弗槿的名字。 身体的痛意让他时刻煎熬。轮回几生几世,每一次死亡都是痛的,可这次尤甚。每一根骨筋都像寸寸断裂了,所余不多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都会疼。 还清了吗? 前几次走奈何桥,孟婆问他为何不饮孟婆汤,沈怀珵都说有恩情未来得及偿还完。 “你百余岁,不去潜心修炼追求长生,反而不断堕落尘世,蹉跎灵气。如今你灵根已废,再投胎为人,便是肉体凡胎,和常人无异。” “我的恩公也是凡人。”一碗汤被沈怀珵泼进桥下的河水里。 忘川水泛起涟漪,沈怀珵心里痴痴,竟然从水面上看到了魂牵梦萦的庄理的一张脸。 孟婆指着那团影子:“那便是你要报恩的人,但他早忘了前尘旧忆,经历几世轮回。我看过你下一世的命簿,大凶,求而不得,含恨而死,再问你一次,还愿还恩吗?” 沈怀珵说:“愿。” 彼岸花乍然全部盛放。 孟婆化作一团白雾四方散去,最后留下一句:“孽缘。世人命如泡影,飘萍聚散,总归伤心。” 彼岸花化作火苗蔓延到沈怀珵身边,他孤魂野鬼,并不害怕,在火光中心缓步走过了奈何桥。 再睁开眼时,大红的花朵不见了,剩下雨敲冷窗,残叶瑟瑟。 沈怀珵思索许久,才意识到身处山镇的春天,可窗外乌云翻墨,宛如世界末日。 陆铎辰扣住他的手指,声线颤抖:“你醒了。” 沈怀珵缓慢地侧头看他,男人漂亮的身形化为了燃烧的曼珠沙华。 他记得有几朵花沾染在了他的衣服上,被他带过了奈何桥。 陆铎辰花瓣一样的眼睛和那片艳红色融合。 但幻觉只存在了一瞬,下一秒他看清对方,原来为他流泪的是陆铎辰吗? “陆医生,我做了一个梦。” 他的目光都没有聚焦,带着点麻木和怪异,陆铎辰看得揪心,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梦见什么了?” 沈怀珵体温很低,无论如何都暖不热,像散发出冷意的尸体,他的行为宛如回光返照:“梦到去地府投胎转世,你和江彦都是缠在我双腿上的花。” 陆铎辰捧着他的手贴在颊边:“好,下辈子我还缠着你。” 沈怀珵却露出纠结的表情:“我没有下辈子了,我的债还完了,我快身死魂灭。”
第130章 其实你就是沈眠 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 被死亡的痛意万箭穿心之时,沈怀珵忽然不再怨恨任何事物。胸中空白磊落,积累百年要报恩的执念清扫一空。 他唯独开始怀念母亲,分娩他的时候痛苦一场,却诞下一个满脑袋糊涂心思的孩子。 他跳下转生台,惹得尘世中一位妇人忍受妊娠之苦,沈怀珵借了她的肚子出生,却没能报答她,终养她。 沈怀珵还欠着许多人的,独独不亏欠庄弗槿。 一旦放下了心中块垒,沈怀珵的魂魄愈加轻灵,忍不住要飘散而去。他的大限确实快到了。 陆铎辰看不到他的灵魂,只能以肉体凡身挽留他:“你马上会好起来的,引产手术安排在今天下午,等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去市里看江彦,他做了植皮手术,很成功,就是背上会有很多伤疤,你不要笑他丑。” 沈怀珵弯唇勉强地笑了笑,眼里有参破尘世的淡然:“不去市里了,我挨不到那时候,现在雨停了,我想出去走走。” “好啊,”陆铎辰眼眶中泪珠一闪,很快隐去了,“想去哪?” “山神庙。” 暴雨冲垮无数山间林木,沽钓山散发着潮湿腐朽的味道。 暮春的花朵不再盛开,被雨滴打残了花叶,垂着脑袋,一副哀伤的样子。 陆铎辰把车停在山脚下,沈怀珵苍白如纸的面孔从车窗中露出,陆铎辰觉得他随时会化作一缕叹息消失在空气里。 他把人背起来。沈怀珵尖瘦的下巴靠在他肩膀上,轻得宛如一副骨架。 成年男子的身高,但陆铎辰估计他现在不足九十斤。 沈怀珵意识昏沉,陆铎辰上了百余级台阶,就听到背后传来迷蒙的一声:“困……” “别睡。”陆铎辰从声音到四肢都在发抖,他切实地体会到沈怀珵生命的流逝,不敢回头,怕多看一眼就目睹沈怀珵永远阖上的眉目。 别睡,别闭上眼睛。 草木合围,群石颠倒。山神庙潦倒破败,四面的院墙全塌了,许久没人再来供奉香火。 祭祀山神娘娘的庙宇原有许多,几乎各个山坡上都有建造,可近十年来科学普及,山民人人心中信仰动摇,不再相信山神的庇佑。 神塑无人修葺,周身彩色的漆瓣瓣剥落,露出里面泥草混合的胚。雨水从屋顶的洞里渗漏,滴在山神斑驳的面庞上,像极了泪。 陆铎辰轻轻地把沈怀珵放在一堆草垛上,又脱下外套盖到他肩膀,蹲下摸了摸他的额头。 “发烧了,难受吗?” 沈怀珵气若游丝,说的却是:“我还好。” 他抬头仰望神像,想到蒲团上跪一跪,却没有力气。 风直直穿入未掩门的庙里,吹动发黄的幡,山神口中似发出尖啸,群山呼号,天边又隐隐滚过惊雷。 沈怀珵怎么说也算一只活了几百年妖,陨落时天降异象,万物都与他通灵。 他说:“很早的时候,我就祭拜过山神娘娘,”他所说的“早”是指明朝,“我向神祇发愿,要报偿我的恩人。” 还没能化作人形的小狐狸跑入山神庙里,诉说他偶遇一位好心喂他吃食的书生公子。 滴水恩,涌泉报之。 “小妖用微末的灵识探查出恩公命数多舛,浩劫不断,我想陪在他身边。” 那时山神像镀着金身,杏眼玉面,慈悲无极。听狐狸发完愿,庙宇飞檐上所挂的风铃一齐发出脆响,空中五彩祥云乍现,神仙自光芒之中现身。 太久了,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香火鼎盛的寺庙与颓圮的篱墙,不谙世事的狐狸与风中残烛的病患,那时的天空没有浓云滚滚,小狐狸看到神仙显灵的时候,坚定地以为自己会美梦成真。 而今安在哉? 山神和他都在人间的一隅苟延残喘罢了。 沈怀珵对陆铎辰说:“我还留下一点点钱,想捐出来修整这座庙。” 陆铎辰答好。他像个机器一样顺从着沈怀珵,人之将死是什么感觉?他恨不得抓烂自己的心肠,感受和沈怀珵一样的苦楚。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胸口空了,被沽钓山的风一吹,发出凄冷的回声。 陆铎辰突然说:“你想报复庄弗槿吗?” 他带着恨意,丝毫不避讳敛眉垂首的慈悲山神。 沈怀珵定定地看着他:“你不要做傻事。” 他死了并不值得可惜,又说,“你好好活着。” 可陆铎辰主意已定,在天边坠下第一滴雨水时,开口道:“其实你就是沈眠。” 惊雷划过,天地震颤。 沈怀珵认为自己听错了,他本就耳鸣眼花。 “我来嘉陵镇前,某天晚上,庄弗槿给我打电话,要我去看沈眠。” “沈眠不是死了吗?” “死了,但尸身一直被存放在医院地下室。那次我下到负三楼的时候,正巧遇到了费云充……” 费云充,京都医院整形科主任,给沈怀珵做换脸手术的那位。 地下三层只存放了沈眠的尸体,故而和陆铎辰碰面后,费主任无可辩驳,她拉上身后的门,把刺骨寒意隔绝在里面。 她是整形方面的顶级专家,大部分时候在国外,按照陆铎辰亲眼见到她的时间点,费主任应该在英国举行讲座。 费云充苦笑一声:“瞒不住你了。” 两个穿白大褂的人相对站立,曾经费云充是陆铎辰最尊重的老师,带他走上这一领域的引路人。可自从推测费云充动过沈怀珵的脸之后,这对师徒生疏不少。 “这个问题我想问您很久了,为什么要替盛玫做事,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费云充衰老的脸上,肌肉微微颤动,她常说医者仁心,也以此教导陆铎辰的,可先破例的也是她。好不讽刺。 “我的丈夫出轨了,出轨对象叫盛玫,她是我许多年的姐妹,人都好面子,我装作大度,离婚、分家,演得像真的不爱那个男人了一样。换做你,你恨吗?” “我只会恨当事人,不会把刀子捅到别人身上。” 费云充盯着他:“如果我年轻二十岁,我也会像你一样守正持中,有所为有所不为吧。可我正面怎么斗得过他们呢?奸夫淫妇,权势远在我之上。” “我假意和他们亲厚,关系融洽到像插足之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在等一个机会,等着像藏在暗处的蛇一样,狠狠咬他们一口。终于有天,盛玫请我帮她做事,她弄来两位同样奄奄一息的人,对……就是沈怀珵和沈眠。” 她讲起故事来声音凄厉,恨到深处,每一丝细节都记得,“盛玫和我说,毁容的是他儿子的爱人沈眠,她要把沈眠的脸转移到另一个陌生人身上。真歹毒啊。” 即使站在冷库门外,墙壁里散逸出来的寒气也扎得人皮肤疼。 陆铎辰屏住了呼吸,费云充知道的事太多了,远远超乎于他的预料。 她竟然见过垂死之际的沈眠。 “你所说的伺机报复就是替盛玫做事?” “你懂什么?”费云充嘶吼,“我做了杀人犯……手术台上,我把沈怀珵杀死了。” 十万大山,共同听到了陆铎辰口中说出的秘密。 暴雨滂沱,沈怀珵打了个冷战。 “沈怀珵死了?那我是谁?” “你是沈……”眠字还未说出口,沈怀珵突然扑在陆铎辰身上,用尽全部力气捂住了他的嘴。 “别说,求你别说……我怎么能是他呢……” 一切暂时安静,陆铎辰感受到沈怀珵掌心下狂跳的脉搏。 山神也听得了这个秘密,阴沉的云层划开一道缝,露出一线天光。 沈怀珵意识到灵魂飘飘然,竟从肉身中抽离了,离开庙宇,升向半空。 山神娘娘以一种悲悯的目光看向他。 “小狐狸,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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