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上只有陈雾在焦急地等。 护士在手术室外寻找家属,又一次问他:“病人丈夫还没来吗?需要他签字。” 陈雾站起来,跺了跺发麻的双腿:“他不会来了,我是病人老板,我签字。” 空气里充斥着廉价的消毒水味道,走廊上的灯坏了,总会无规律地亮起,又熄灭。 抢救的时间很长,陈雾在乍明乍灭的灯光里,思维也变得很慢。 十二点时钟敲响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沈怀珵极有可能死去。 死在简陋的村镇医院里。 然后呢?然后会由自己给沈怀珵收尸。人命的微贱让陈雾感到绝望。 他多想冲到庄弗槿面前告诉他:“沈怀珵是你的妻子,你未来孩子的母亲,你拿他命不当命吗?” 可是陈雾不敢,他也猜得到庄弗槿不会回答他幼稚的诘问。面对生死这种事情的时候,他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尚且感到胆寒,可庄弗槿的态度却满不在乎。 或许是经历得多了,也更可能因为庄弗槿本就是十足十的无情之人。 后半夜,枯坐等待的陈雾接到了陆铎辰的电话。 他不敢怠慢,他和陆医生的每次联系都是因为庄弗槿,故而他以为陆铎辰又来给他转达庄弗槿的命令。 “你现在在医院?”陆铎辰声如寒霜,“哪个医院?” “嘉陵镇中心医院。” “我找到了西塘市最好的医院,随时能转院,顶尖的医生团队……” “他的情况很不好,医生不建议移动。” 陈雾又想到什么,问,“弗槿让你联系的吗?我以为他对沈怀珵毫不关心……” 陆铎辰:“他没有和我讲过这件事。你之前给我同事打过电话,我下手术恰好从他那里听来了消息。” 千里之外的人,对待沈怀珵都比庄弗槿更用心。 “啊,”陈雾的手放在衣服上搓了搓,“心理科的刘医生,我请他来西塘。” “他去,”陆铎辰的话说的很急,陈雾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响,然后对面开口,“我和他一起去,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今晚的飞机。” 陆铎辰大步迈下楼梯,身材肥胖的刘医生追不上他,气喘吁吁,道:“很急吗?” “人命关天。” 刘伟明笑了:“我,心理医生,你,整容科大夫,急救病人用不到我们。” 陆铎辰忽然泄气,胳膊垂在身侧,手机上陈雾说话的声音变得渺远。 陈雾说:“不用赶得这么紧,也许,沈怀珵不需要这些了呢?” 人死了,再好的医疗条件也享受不到了。 陆铎辰转头对刘伟明说:“你可以缓几天再去。” “那你?” 陆铎辰颀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间,他走得义无反顾。 京城快半个月没下雨,夜风凉而干燥,陆铎辰和陈雾一番交涉,陈雾妥协,答应会安排车去机场接他。 “你为了弗槿真是尽心尽力。” 陈雾经过一晚上高强度的精力透支,说话有些不过脑子了。他惯性地又把陆铎辰和庄弗槿做了捆绑。 陆铎辰干笑了声,撇干净关系:“我不冲庄弗槿。” “谁不知道你们从小到大的交情,几千里的路你说飞就飞了,帮忙给他善后。” 庄弗槿伤人,陆铎辰救人,向来如此分工。 “我为沈怀珵。”陆铎辰故意加重咬字。 陈雾尴尬地闭紧了嘴。 京城的街道上,陆铎辰的司机不断鸣笛,车开得飞快。 “啊……”陈雾又顺着墙壁蹲下去,他觉得自己有些缺氧。 “先不说这个,江彦呢,怎么样了?” “江彦受伤的消息被封锁得很好,江家人都还不知道,没有生命危险,但重度烧伤。” 陆铎辰沉吟片刻:“我来给他找市里的皮肤科医生。” “会不会多事了?” “难道你全部都要听庄弗槿的?沈怀珵醒来看到江彦,怕会要伤心死了,他们两个谁都不能出事,谁都不能。” 陆铎辰的声音格外清晰,像一缕光线刺进陈雾的内心。 陈雾的栖栖遑遑顿时消散,他跟在庄弗槿的暴行后面,感受不到一丝温热的人情,此刻听了陆铎辰关于拯救的话,冰冷的心在沸腾。 沈怀珵不该死,江彦更冤枉,他心疼两人的遭遇。 “陈哥,帮帮我,帮我放沈怀珵走。”陆铎辰的请求像在陈雾心上开了一枪。
第129章 我的债还完了,我快身死魂灭 无论黑夜里发生过多么混乱的事,太阳依旧如期降临嘉陵镇。 庄弗槿在沈眠旧居枯坐整晚,却觉得神清气爽,早晨八点,一辆车守时地开到焦土茫茫的火灾现场,来接他。 车窗下滑,陆铎辰的桃花眼冷似寒霜。 空气里还残留着建材剧烈燃烧过的味道,庄弗槿低头看了眼陆铎辰,道:“你来了,很少有人能请你走出京城。” 庄弗槿环顾四周的废墟,想到昨晚江彦可能被压在某个垮塌的横梁下,心情大好。 雨后山镇明澈如洗,红色的三角梅灼灼盛开。 陆铎辰携霜带雪,与风景格格不入。 庄弗槿坐上副驾,他一言不发地启动车子。 “去剧组。”庄弗槿边闭目养神,边指使他。 陆铎辰走的是去医院的路,道:“戏没法拍了。” “怎么?你是制片人?” 陆铎辰按喇叭的手稍微失控,被拉长的鸣笛声惊起了树上的飞鸟。 “沈怀珵躺在医院里,刚脱离生命危险。” 庄弗槿看了一眼陆铎辰浸在晨光里的侧脸,竟看出了一点图穷匕见的味道,陆铎辰的刀锋从来都对他收起来,竟也有出鞘的孤决时刻。 “所以呢?你说过我们之间再不提起沈怀珵。” 逆鳞自然要被避开的,陆铎辰做出过退让,可亲眼看见沈怀珵的病危通知书时,惊觉自己站在悬崖边,他再退后一丝一毫,就会把沈怀珵的性命都拱手相让。 山风扑面,割在陆铎辰脸上像刀子。 他也化身为一柄伤人的利剑:“不提及他,我要眼睁睁看他死吗?你不用和我虚与委蛇,我比谁都清楚你的计划。” 人被友情所伤,都会感觉到痛。即使庄弗槿冷心冷肺,七情六欲游离,也被扎穿了胸口,五脏六腑凉飕飕的,空了一片。 陆铎辰刻薄,庄弗槿自负,用言语扎向对方的时候,彼此都疼。 接下来的一路气氛都沉默,陆铎辰铁了心要带庄弗槿去医院,庄弗槿的日程计划里没有看望沈怀珵这一项,如果真要来,他希望能看到江彦被推进太平间。 让他惊讶的是,江彦被连夜转去了市里的医院,而他的耳目毫无反应。 庄弗槿眸色古怪地扫过一直守在这里的陈雾,诘问:“你怎么做事的?” 陈雾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岁,胡茬盖了半张脸:“江家来人操作的,毕竟是独子,当眼珠子疼。” 庄弗槿笑了声:“是吗?”目光逡巡在陆铎辰和陈雾身上,缓缓道,“当我没有派人盯着在京城的江榭吗?他根本没动静。” 陆铎辰丝毫不避,径直对上庄弗槿的眼神。 各自心里都有些荒凉的滋味。 护士从病房里走出来,瞪了庄弗槿一眼:“昨晚怎么叫都不来,还以为是丧偶的。” 她退回去又把病房打开点,庄弗槿一眼看到沈怀珵缠着绷带,病骨支离的手腕。 搭在床边,了无生气。 厚厚的帘子紧闭着,病房内昏聩如夜晚,庄弗槿脚步还未动,陆铎辰先一步入内。 护士的表情变得复杂,心想,到底谁才是丈夫? 病床上的人像冰琢出来的,闭着几乎透明的眼皮,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 陆铎辰的手动了动,欲碰又止,五指攥成拳捏得咯吱咯吱响,深深压抑着胸中情绪。 庄弗槿终究没有走进病房,问小护士:“孩子还在吗?” 护士想发作,怎么有这样的人,皮囊漂亮,却像冷血动物。 庄弗槿的手摸到外套口袋里的半包烟,把包装攥得发皱。他想明白了,孩子流产了没关系,沈怀珵死了也没关系,他是弈棋人,可以随时更换盘上的棋子。 此路不通,另寻他法便是。 一副工具,脏了旧了,也该扔。 但沈怀珵不配得到什么美满的结局,庄弗槿只允许他以死亡的方式退场,尸体也要由自己处理。 化成骨灰,洒进浩荡江水里才好。 沈怀珵讨厌做替身,就罚他在沈眠魂灵徘徊之地,永生永世沾染沈眠的气味,做一缕游荡的孤魂。 护士看着庄弗槿阴晴不定的神色,感到深不可测的恐怖,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把主治医师的话简单做了转述:“胎儿还在,但建议做引产,病人的身心都太弱,月份再大点大概率两个人都保不住。” 庄弗槿点了点头,不置一词地掏出烟往外走。 护士和陈雾面面相觑,小姑娘嘟囔着询问:“这种态度?难道他们要离婚了?” 陈雾疲惫地露出一抹苦笑。 “那病人做不做引产,要快些决定,唉,病人一时半刻也醒不来。”护士纠结地说。 陆铎辰迈出病房,轻轻关上门,道:“做,不留孩子了。” 他的态度明显更像一位丈夫,护士被他的气势震了一下,自动忽略了庄弗槿的意见,抱着材料暂时离开了。 山中日月似乎总过得慢一些,花开花落,江水悠悠。 病房窗外的樱花树凋谢了所有粉色,昨晚夜里一场暴雨,把苍翠的叶子也打落大半。 沈怀珵醒过来的时候,陆铎辰正望着光秃的枝桠出神。 这些天他寸步不离,瘦了不少,脸颊上没有多余的肉,愈发显得双眼炯炯,含着说不完的情愫。 沈怀珵眼前模糊,许久也看不清窗边的人是谁,他嘴唇动了动,一股气流顶上喉咙,没能发出声,痛苦地咳起来。 他呛咳也是无声的,但陆铎辰听到了床的轻响,猛然回头。 他小心翼翼地把沈怀珵抱进怀里靠在床头,枕在他肩膀上的人像没有重量,呼吸轻浅如一件静物。 这么多天,陆铎辰第一次抱他,确实是他幻想中的感觉,骨瘦如柴,身如枯木。 春季,花有重开日,人能迎来一线生机吗? 陆铎辰不敢用一丝力气,生怕折断了沈怀珵脆弱的骨头,但他把对方每一寸皮肤的温度都深记于心,在胸中描摹出沈怀珵原原本本的样子。 沈怀珵很快又陷入昏迷,但这次他不是毫无知觉,他能听到外界的一些声音,听到有人在他耳畔絮语,求他“活下去”。 偶尔感受到有温热的水珠落在他掌心,像泪。 沈怀珵的三魂七魄都游荡在身体之外,静静地居高临下看着身躯蜷缩在病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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