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怎么才肯走。” “你一个、人……孤单……”它嘴唇翕动,缓慢开合,已是强弩之末,“舍不得。” “孤单?笑话,不用你舍不得,我会活得比以前更自在。” 它转动着眼珠,视线持久地落在我脸上。 “赶紧滚。”我想凶一点,可是不知为什么,声音很小,小的我自己几乎都快听不到了。 大概是这几天睡地板,睡感冒了吧。 它眼睫轻眨,我看到它的瞳孔里倒映出我此时的模样。 头发凌乱垂在额前,胡子拉碴,眼底青黑,脸颊都瘦凹下去,像一具只剩下皮囊的骷髅,竟比它看起来还要不像人样。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滴透明的水液从它的眼尾滑下,淹入耳畔发丝之中,再无踪迹。 学会哭了。 我抬起手指,在那道湿痕上抹了一把,放到唇边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钻入舌尖。 人偶的眼泪,原来也是苦的。 “宝贝,你喜欢的,……到底是谁?” 最后的最后,它还是问了这一句它已经问过无数次的问题。 这一次,它并没有执着地想要听到我的答案。 我安静地沉默着。 它的眼睛枯如死水,里面最后的一丝光彩也消失了。 七天。 原来只有七天,却漫长得像过了七年。 我一件件整理着它散乱在床单上的肢体,一件件放进绿色行李箱中。 残肢底下,我看到了高望和我说过的心脏。 人偶的心脏。 和高望手中的那个不一样,我面前的这个很小,只有我小半个巴掌大,沉甸甸的,兀自缓慢地跳动着。 我将心脏放进箱内,整理时,手指被其中一个断肢的锋利断口划伤,皮肉绽开,几滴红色的血液顺着我的指尖滴落在箱中,溅在那颗心脏上。 我赶紧拿纸巾擦拭,却还是在心脏上面留下了一块无法擦去的暗红色的锈斑。 清理不干净,……算了。 最后放进去的是它的头颅。 我定定看着它,俯下身,在它冰冷的唇瓣上留下一个亲吻。好说也陪了我这么久,和它当然也有快乐的记忆,最后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连接上它的芯片,密码文件里面的内容还停留在生日那一条。从我那天给它灌下药剂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新的了。 也不知道它恨不恨我。 …… 想什么呢。 恨不恨的,随它去吧,有什么所谓呢。 我试着将芯片里面的内容全部删除,这次很顺利,没人阻拦,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消失,两分钟后,我看着面前屏幕中空荡荡的一片,知道,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依旧是叫来垃圾场那个老头儿,将行李箱交给了他,再由他交还给高望。 深夜两点,小区的老地方,我给了他五百,他把行李箱搬上他的破旧三轮,吱吱呀呀地骑走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着老头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幕里。 过了很久,久到我两腿发酸,快站不住了,我才想起动弹。 没有上楼,我沿着小区楼下的小道绕了一圈又一圈,来回地走着我之前和它散步的路线。 我机械似的走动,惹得一楼几家养的犬只狂吠,吵醒了人,我不再晃悠,回了家。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空荡荡的玄关拴住了我。 好安静。 真安静。 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我在客厅走了一圈,又在卧室站了一会儿,最后来到厨房里,打开了冰箱。 里面还剩下最后一小块蛋糕。 我取出来,坐在地上慢悠悠地吃。 冰箱门忘了关,冷白灯光在黑暗的屋子里编织出一个变形的窗口,我倚靠在窗口下,享用着我变质的蛋糕。 吃得再慢,也总有吃完的时候。 最后一口蛋糕我在嘴里含了很久才咽下去。 蛋糕滑下食管,落在空空的胃里,一并落下的,是未知名的水液,一滴滴地摔碎在纸质的小盘子上。 冰箱门开太久了,发出了滴滴的警报声。 原来是冰箱里的水开始化了。 历时七天,我人生中唯一的一个生日…… 结束了。
第34章 搬家 以前天天盼着甩掉身边那个最大的包袱得到自由,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之后,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欢喜雀跃。 我的自由向来只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如今这间屋里全是我不愿记起的回忆。 回忆便成了锁链,锁住了我的脚,把我困在这里,成为我无法逃脱的牢笼。 墙上的照片被我一张一张取了下来,所有它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我能扔的都扔了,我以为这样就能将它从我的回忆里拔除。 但骤然频繁的噩梦愈演愈烈。 每次一闭眼,我就会出现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水面上。 头顶上方是深蓝色的苍穹,底下是黑绿色的潭水,脚下踩着一只摇摇晃晃的独木舟,船桨划过水面,荡开一层一层的涟漪。 船头上悬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随着船只滑动的频率慢悠悠地晃。 天底下只剩我一人。 不知划了多久,一阵剧烈的狂风怒吼着席卷而来,船头烛火陡然熄灭,唯一的照明物失去了它的作用。 独木舟被水流裹挟着震颤颠簸得快要散架,我的船桨脱手,掉在了水里。 我不得不死死扒着船沿,不被这股大风卷走甩下去。 底下的潭水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倏地,一只巨大的眼睛出现在独木舟下方,是这艘小船的两倍大。 潭底下潜伏着一只庞然巨兽。 它要吃了我。 这只眼睛是墨黑色的,其中泛着星星点点浓郁的深蓝,我曾在哪里见过的熟悉。 小船被浪打翻,四分五裂解体,我坠入潭底,水流涌进口鼻,徒劳地在水里挣扎着,还是慢慢沉底。 直到下方一股大力托住了我,我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缠裹住,送上了水面。吸入新鲜空气的那一刻,我大声咳呛起来,这才发现身下坐着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巨大的手掌。 五根手指抓着我的身体,我就位于手掌中央。 我抱着其中一根食指,抓着我的救命稻草,可是下一秒,这根食指猛然松动掉落,坠下,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然后,又是一根。 这只巨大的手掌要塌了。 我蜷缩在这只掌心里瑟瑟发抖,张大了嘴似乎在喊什么,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 我好像在哭。 “宝贝。” 身下的手掌水彩一般融化,变为一条黑色的巨蟒,巨蟒睁着那只藏青色的眼睛,用它的身体死死缠住我,勒紧我。 我听到自己身体里骨头断裂,血肉爆浆的声响,鲜红的血从我的眼睛里流出,巨蟒的芯子扫去我的血泪,张开大嘴,血液从它锋利的獠牙上滴落,硫酸般的涎水滴落在我身上,刮去我的皮肉,带来刺骨难忍的灼痛。 我被绞成一团肮脏破烂的抹布,眼前这条陌生又眼熟的巨蟒口吐人言:“宝贝,” 它的声音和我记忆深处的某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你喜欢的,到底是谁?” “!!” 我猝然睁眼,弹坐起来,滚烫的呼吸从我张开的口腔里喷涌而出,急促地缓了几秒,才看清眼前并非是那片看不到头的水域,是我的出租屋。 没有风浪,也没有巨蟒。 我用力地喘息,却仍是觉得氧气不够用,被蛇缠住时的窒息感和痛意还清晰地印在我的感官里。 身上睡衣被冷汗浸透,刺骨寒凉。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 从我把它送走之后,每次我一入睡,这般诡谲荒诞的梦就会准时找上门,摄取着我的三魂七魄。 明明它都不在我身边了,却还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 卧室的墙壁已经空无一物,摘下来的照片被我随意堆在墙角,数量之多,积压成一座小山丘。 我下了床,找来一个瓷盆子,照片全部丢进盆里,一张一张地烧。 我没有开灯,屋里被这点橘黄色的火光照亮。 照片一张一张丢进去,我看到上面自己的脸孔变形腐烂,化成一片一片带着余温的灰烬。 小山慢慢变成小土坡,最后被我夷为平地。 手边还剩下最后一张,丢进火里那一秒,我却迟疑了,迟疑了太久太久,面前灰烬里最后一点红色的火星也随之熄灭。 四周陷入幽静的黑暗,我看不到手里的照片,但我知道上面是什么画面。 ——是歪歪扭扭的生日帽,是我僵硬死板的表情,是笑颜灿烂的它。 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焦味,我开窗通风,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照片。 打火机对准了照片尖利一角,咔哒咔哒,却怎么都打不上火。 可能是打火机太久没用,寿终正寝了。 算了,明天再说吧。 …… 明日复明日,所有暂缓到明天再处理的东西,往往都只会越发地拖延下去。 这张照片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每每我想要毁去这张照片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下不去手。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挡着我,阻止着我的动作。 我放弃了。 那张照片被我丢进了床头柜抽屉里,挂上锁,永不见天日。 我自以为毁去这些和它有关的东西就能忘记一切,但我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也是和它牵扯最深的那一件。 是南藜此人本身。 是我。 我活在世上一日,和它的关联就永不会断绝。这间出租屋不再是为我挡风遮雨的庇护之所,而是几近坍塌的危房,我想我也许是时候该从笼子里飞出去了。 原本只是这么想了几次,并没有实施行动,但两个月后突然而来的一条陌生短信,加速了我的搬家进程。 「以为远走高飞我就找不到你了吗!你欠老子的钱一个子儿都别想少!」 熟悉的语气,我都能透过这几个字看到对面那人发这条信息时露出来的狰狞表情。 离开那个小村子这么多年,那个强奸犯居然还没忘记我这个便宜儿子呢。 小时候把我往死了打,别说是零花钱,就连学费都是我自己捡破烂挣来的,他巴不得我早点死,巴不得我不上学,就待在家里当他的佣人,当他泄愤的沙包,现在看我长大了,就敢自称老子了,想从我身上榨取仅存的利用价值,想我供养他? 脸皮可真是厚如城墙。 我早不是当年那个被他用皮带鞭打,也只会蜷缩在地上隐忍不发的窝囊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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