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抱怨着他,胸腔里堵着的那口气却好像散了点,很快就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我毫无预兆睁开了眼睛。 窗外漆黑一片,天还黑着。 身边空无一物,人偶不在。 我坐起身,在昏暗的屋子里竖起耳朵,果然,听到了一点轻微的声响。从客厅里传来。 我赤脚下了床,走出卧室,躲在暗处偷看。 客厅的阳台上,跪伏着一个高大的影子。 它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嘴里死死咬着它的左臂,以此来堵着嘴里的声音,它不愿发出一点声响,但还是能听到一丝压抑着的哀叫。 原来药水没有失效,只是它一直忍着而已。 高望说,他毁去他的人偶时,人偶在他面前惨叫,哀求,哭泣,可是我的…… 我的人偶只是一个人躲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独自承受钻心剜骨的痛苦。 它知道它现在的痛苦是我亲手赠与它的吗?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我吗? ……它会坏吗? 大概明天一早,我就能看到它四分五裂地躺在阳台上吧。 它这样多久了?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我立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它无声地在地上打滚,瑟缩,痛不欲生。 没了睡意。 我返回卧室,坐在床上,目光又不受控制地移到墙壁上的那张合照。 它笑得好开心。 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它是不是就已经很难受了?不应该质问我吗?不应该冲我发火吗? 我让它这么痛苦,它应该把我绑起来,折磨我才是啊。现在这样算什么…… 心口突然被针扎了一样似的,痛了一秒。 我捂着心口,拧起眉头。 痛也会传染吗? 我默默等待着,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客厅里的声音消失了。 我在一片漆黑里睁大了眼睛。 我以为结束了,结果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立即爬上床假睡,熟悉的脚步声来到我床边,床垫下陷,它躺在了我身边。 它没事了。 我背对着它,睁着眼睛,一直睁到天亮,后来实在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醒来时由背对变成了面对面搂抱的姿势,我睁眼的那一秒,它亲我的额头,一如往昔:“早。”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会以为它还是和平常一样。 它去厨房给我弄早餐,我在卧室坐了一会儿,悄声去到厨房门口偷偷看它。 它背对我站在水池前,似乎在清洗着什么。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哗哗而下的水流中,它的一根无名指掉了下来,在水池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撞击声。 它歪头沉思片刻,拿起那根掉落的指节,想要重新把手指安上去,可它捣鼓了半天,手指短暂地在它断口处粘稳了几秒,随后又歪斜下去,掉落。 装不上去了。 它静静凝视着掌心里的那根断指,半晌,将那根指节放进口袋里,藏了起来。 ……原来一切已经开始了。 它转过身,看见我在厨房门口,条件反射把断了一根指节的手掌掩在身后,笑着问我:“怎么了?” 我躲闪着他的视线:“饿了。” “马上就好,你外面等着。” “嗯。” 我扫了眼台面,那碗黑白交加的面条已经不见了,被倒掉了,徒留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瓷碗。 “……” 我打开冰箱门,用门阻挡了我和它的视线交接。 冰箱里的冷气扑在脸上,寒霜似的快要将我的眼球冻裂。面前是那个只吃了一小块的蛋糕,我伸出食指沾了点奶油送进嘴里,明明昨天吃起来还甜的腻人,现在却苦的心尖发颤。 我的生日蛋糕坏了。 它也要坏了。
第33章 沸腾的汤锅,被炖烂的骨头。 一块巨大的拼图少了其中一小片,那一丁点残缺不会被一眼瞧见,那如果是少了十几片呢,情况就截然相反了。 少了一根指节还可以藏,随着时间的流逝,损坏的面积越大,就怎么都掩盖不住异样了。 它努力地在我面前维持着它的原貌,不让我发现它掉落的指头,我也故意没有去戳它的伤疤。 有些东西却由不得它。 我开始听到它身体里发出来的异响。 时轻时重的,类似骨节错位的爆裂之声。 毁坏一样东西最彻底的方式,是从它的内部开始寸寸攻破,不留挽救的余地。 我想着它应该坚持不了多久。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它还在执拗地顽强抵抗着。 每天入夜,万籁俱寂时,它会避开‘熟睡’的我,独自去到阳台上,安静地受它的罪。 我和它之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房门,我却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 冰箱里的蛋糕我每天都会吃一块,味道早不新鲜,无所谓,反正我也尝不出好坏。 第四天,它无法再起床了。 早晨,它依旧躺在我身边,给了我一个早安吻,我下床洗漱完毕,回到卧室的时候,它还在床上,这不正常。 我走过去,居高临下俯视着它,它对我笑笑,弧度很僵硬。 “怎么不起来?”我问它。 它不回答我,也没有动。 我坐到床边,手掌覆在它的皮肤上,掌心下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它身体里翻涌着的异样。 沸腾的汤锅,一分分被炖烂的骨头。 “会很痛。” “瓦解人偶的过程,它会很痛苦,会受尽折磨,会持续很长时间。” 高望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着。 我想它不是不想起,而是身体损坏到了一定的程度,已经起不来了。 痛吗? 痛的话,为什么不肯叫出来呢。 执起它藏在被子里的手掌,它现在没有力气阻止我,我清楚地看到它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手掌。 什么时候又掉了一根,那一根又藏哪里去了? 我摩挲着它手指的断口,垂着眼帘:“没有问题想问我吗?” 它安静了几秒,问我:“饿吗?” 我愣了愣:“什么?” “你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吃东,西……”它的停顿有些奇怪,语气仍旧是温温柔柔的,“别饿坏了、身体。” “……”我嗤的一声笑出了声。 什么,这算什么? 我松了力道,它的手掌啪嗒摔在床单上。 “你装什么可怜?想博取我的同情吗?”许是天气干燥,我眼眶干涩刺痛,血丝漫上我的眼白,我冷声逼问它,“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吗?你不想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不想知道罪魁祸首吗?” “你心知肚明,却装模作样不说,不就是想让我内疚吗?” “你想得美。” 我掐着它的脖子,凑近他,恶意的吐息全喷在它的脸庞上: “我不会有一丝后悔、愧疚、歉意,我生来骨子里就不带这些东西,我早就受够你了。” “你已经在我的生活里搅和了这么久,浪费了我这么长的时间,我没心思再和你耗。赶紧去死。” 它直直地望着我,没有暴怒,没有反驳,可能是它已经没有精力了,驴头不对马嘴地回了我一句:“舍不,得……” 它的声音开始变调,像是生锈的留声机:“我想陪着你。” 我的床让给了它,它已经无法再动弹,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 我本可以出去找个风景好的宾馆住上几天,玩够了再回来收拾它的残局,可是如今得到自由了,却又不想出门了。 我是没救了,没办法,我本来就是个懒人。 我留在了屋子里。 第五天,它已经不能再清醒地回应我,就连完整的话,也说不了几句。它一步步地退化,本可以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如今被一道闷雷凌空劈下,坏死萎缩在生长途中。 我没有再躺在它身边,我懒得看它,地板上铺了张毯子席地而睡。 它的双唇依旧紧闭。 不肯在我面前发出一丝一毫的痛呼。 这几天房间里太安静了,我打开电视机想找个节目看,一页一页翻过去,一个图标一个图标看过去,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只是想听一点声音,挑来挑去挑累了,随意按了一个节目就躺倒在地。 房间里终于有了人声。 我盯着天花板,五彩斑斓的光晕打在上面,闭上眼睛,迟钝的脑子总算听进去一点电视里的声音。 “你为什么总是东张西望?你在找什么?” “你不能这么贪心,什么都想要,最后却什么都得不到。” “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心,也许你已经得到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了呢。” 我翻了个身,捂住耳朵。 第六天,它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所有关节处都已脱离,仿若一个被顽劣幼童拆得七零八落的玩具,但它仍旧睁着眼睛,还会在我看向它时,朝我挤出一抹弧度极小的笑。 我没有胃口,吃不下粗糙的食物,捧着一小块蛋糕,蜷着腿坐在床边地板上,小口小口地抿着奶油。 电视我这几天一直开着,来回播放着乱七八糟的各种节目,我把音量调的很高,没有让房间安静下来一秒。 蛋糕已经变质了,酸苦发硬,我面不改色往嘴里塞,反正吃不死人。 “宝贝。” 我听见它的声音。 它就躺在我身后的床上,在我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我没有回头:“干什么?” “那是……我吗?” 它如今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只有它的眼睛,它在看墙壁上的照片,顺着它的目光,我看到最中央的那张合照。 它记忆混乱,不记得了。 这一整面墙都是它的杰作。 说忘就忘了。 “不是你。”我说,“他叫梁枝庭,”顿了顿,我加上一句,“是我喜欢了六年的人。” 它磕磕巴巴地问:“为什么……我和他长得……一样?” “因为你是假货。” 我咬着嘴里的奶油叉子,笑着道: “假货就该老老实实消失在这世上,痛痛快快地离开,干脆利落地走。拖拖拉拉的,你是想留到什么时候?” “蛋糕,……甜吗?” 合照不记得了,居然还记得这东西叫蛋糕。我耸耸肩,低声道:“甜啊。” 它微微弯着眼尾:“以后,再给你买。” 我将剩下的半块一股脑塞进嘴里,警告它:“闭嘴。”蛋糕吃得太多,噎住了,两个字说的含含糊糊的,毫无威慑力。 第七天。 它已经残缺破败得不成人样了。 全身上下唯一留有光彩的只剩下那双眼珠。 我受够了。 我爬到床上,躺到它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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