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沙白扯了扯他家先生的袖子,陆缘对他轻轻摇头。 天色真的黑了下来,妇人扛起锄头,单手抱着那一把青菜在前面带路,“你们都还没吃饭吧?家里没什么好菜,就自家种了点,你们别嫌弃。” 两人自然是说不介意,自家种的菜好吃。
第6章 念境 妇人带他们从岔路口进去,又穿过了羊肠小路,停下来的地方果然是那座早已经废弃的老房子。 只是这会儿路没有阻塞,房前的空地也没有长满杂草,屋檐下也没有结满蜘蛛网。 二三十年前的偏僻小山村用的是钨丝灯,光晕是昏黄色。 妇人个子不高,利索地洗了菜开始做饭。 她不顾劝阻,从蓝色碎花布盖着的竹筐里摸出几个鸡蛋。 “家里没买肉,也没别的好菜,炒几个鸡蛋你们就别说不要了。” 鹿沙白自告奋勇要生火,火没打着还搞得自己被熏了一脸,只好尴尬地挠头。 他已经习惯了电饭煲和燃气灶,这种土灶他压根没用过,更别提生火。 至于小妖怪在工业社会还没有到来之前怎么过的?别问,问就是要么生吃要么蹭吃要么花钱买。 陆缘脱了坐下来衣摆会拖地的外套放好,卷起衬衫袖子接过鹿沙白的班,“还是我来吧。” 妇人在实木砧板上切葱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她实在不太信比鹿沙白看着还不接地气的长头发年轻人能行。 但陆缘捏了把容易引燃的干草,划了根火柴已经点起了火。 妇人很意外,陆缘掰了一把干的小树枝放进灶膛里架好,火势很快就起来了。 鹿沙白蹲在一边目瞪口呆,“先生你还会用这个啊?” 陆缘往里面添柴,坐在灶前很违和又不知怎么的突然多了几分烟火气,“用过很多回。” 大锅炒出来的菜很香,早上蒸的饭不够,妇人又煮了点粉条。 小村子里的伙食算不上多好,但鹿沙白吃饭途中一直夸主人家手艺很棒。 晚上妇人把他们安排在了自己儿子的房间睡。 陆缘坐在床沿,透过小窗往外看,钨丝灯泡的光并不算亮,小灯悬挂在头顶上,自上而下的光源把他的眉眼鼻氤氲成模糊的光影。 鹿沙白推开门进来,“先生,我刚才借口喝水问过了,那位大姐还在等她儿子。” 小窗外是农村里很常见的夜景,屋檐下也挂了一盏灯,足以照亮院子前的一小片区域。 妇人坐在带靠背的竹椅上勾着毛线做拖鞋,时不时抬头看一下通向外面的小路。 鹿沙白觉得大姐人挺好的,有点不忍心,“先生,她儿子是不是……” 陆缘的声线很温柔,他轻轻叹息一声,“小鹿,她等不到孩子回来了。” 妇人已经死了,她死后执念不散,于是不入轮回执着地留在家里,就等着儿子回家。 他们现在所处的并不是现实,是妇人的念境,所有的一切是真的,又都是假的。 真在执念的主人的确每天都在等儿子回家,假在现实里二三十年前妇人没有在路边认识陆缘和鹿沙白。 念境凶险与否取决于境主,有些人因怨恨而逗留就会很凶,有些人的放不下是惦念牵挂并不是想伤人就相对安全。 可再怎么无害也不能长时间待在这里,否则会永远出不去,会被同化成为念境里的一部分。 陆缘有近几十年的记忆,关于这位妇人的一切他都还记得。 钨丝灯光下,矮小的农村妇人认认真真地勾着毛线鞋,期盼着孩子的归来。 鹿沙白脱了鞋子盘腿坐上床,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指甲,他是知道这种地方称作念境的,“那她在这里会等来结果吗?” 现实里等不来儿子,念境里会是怎样? 陆缘的长发乌黑而顺滑,他摘了黑色的发绳,弯腰脱了鞋,又顺手把小鹿妖乱脱的鞋子摆正,发丝从肩头倾泻而下,盖住了他的半张脸。 他按下开关,室内变得一片漆黑。 “没有结果。”他侧着身,轻轻闭上眼,“小鹿,睡吧。” — 第二天,念境里的太阳照常升起。 山里的清晨很凉爽,鹿沙白进了念境手机就变成了不能联网的砖头,他难得早睡了一回。 不过等他爬起来出门的时候,他家先生早就已经起床,正在帮忙做早饭。 妇人朝那个看起来就朝气蓬勃的小年轻笑了笑,“起来了?漱一下口吃饭吧。” 早上喝粥,没那么多花样,就是大锅煮的普通的白米粥,配着一点自己腌的小菜,这就足够开胃了。 吃了饭,妇人下地干农活,两人顺势告辞。 鹿沙白蹲在了马路牙子边,用不能联网的手机玩消除小游戏的单机模式。 陆缘搓搓他的脑袋,“头这么低着颈椎容易出问题。” 小鹿完全不当回事,“当代年轻人都是低头族,不用管我。先生,我们走不出这条路吧?” 陆缘点头,“不止,这个念境的范围只有这个小山村,往外就还有赶集的小镇。” 鹿沙白一顿,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念境有多大基本等同于执念主人熟悉的世界有多大。 只有一个村子而已,那位大姐的世界真的很小很小。 “她的事先生都知道吧?” “都记得。” “那先生什么时候叫醒她?” “再等一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又一个日落,放学的孩子和干农活回家的村民走在路上,依然对他们视而不见。 再过了一会儿,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时间,妇人扛着锄头抱着一把绿油油的青菜穿过马路来到岔口。 妇人坐在锄头上,依然对他们说:“你们是城里来的吧?” 鹿沙白:“……”他懂了,鬼打墙啊。 念境里,妇人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天,每一天过去,第二天又是重复。 她的世界很小,每一天的期盼就是站在看不见尽头的黄土路上看见外出的儿子归来。 陆缘站在妇人身前,从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纸包,他弯下腰,双手拿着递过去。 “这是你儿子留给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妇人狠狠一颤,“我儿子给我的?你认识他吗?他现在在哪里啊?他好不好?什么时候能回家?” 真相很残忍,陆缘只说:“您先打开看看。” 粗糙的手哆嗦着拆开一层又一层的纸包,最里面裹着的是数额不一的纸币。 一块五块十块二十块到一百块的都有,有新有旧,被一张一张抚平了叠放在一起。 妇人捧着那些钱,低着头点着数,点到最后一句话也不再说。 过了很久,她的脊背塌下去,一瞬间就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她的眼眶里掉出滚烫的眼泪,掉在那些纸币上,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擦,生怕打湿。
第7章 等不到的归来 “我想起来了。”她转过头,面向通往村外的黄土路,声音都变哑了,“我早上和下午都在田里干活,太阳下山后我就回家,后来回家的路上……我摔下了山沟。” 人的生命何其脆弱,有时候一张纸都能割破脖子要了命,她一骨碌摔下去,被留下的斜口树桩从胸口扎进去,流血过多,就这么死在了小山沟。 她一直想着儿子,后来不知怎的就爬起来了,她以为自己还活着,可实际上她已经死了,尸体第二天才被同村的人发现。 她靠着执念留存于此世,但她的世界从此只停留在了死去的那一天,她每天下地干活,到了太阳落山就坐在马路边等她的儿子。 她每天就这么等啊等啊,迟迟没有等到她儿子回来。 她经常跟邻里们说话,问他们有她儿子的消息了吗,但没有人听得见。 她的世界已经不是现实,而是执念所成的另一个境。 妇人把脸埋进掌心,瘦小的身体扑簌簌发着抖。 “我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没有等到我儿子回来,他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啊?” 可现实比这更残忍,鹿沙白不忍心告诉她她儿子也回不来了。 陆缘把叠起的素色手帕递给妇人,“擦擦吧。” 妇人哭了很久,像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她平静下来以后天已经是彻底黑透。 她把那些钱重新包起来按在胸口最靠近心脏的位置,脸上全是死气。 “我儿子他是不是已经没了?你知道吧?你告诉我实话。” 陆缘沉默片刻,垂了下眼睫,“节哀。” 妇人晃了晃,差点背过去,鹿沙白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陆缘知道这对母子的故事。 在宁市这个跟其他市交界的偏僻小山村里有一对很普通的母子,母亲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后来她又送走了公婆。 儿子渐渐长大,之后跟着隔壁村的人去当挖煤的工人挣苦力钱养活自己。 他记挂着家里的妈,村里没通电话,他只能隔几个月就托人送东西回家。 他说他快要回家了,挖煤有风险,他想挣完最后一笔就辞工,先回家陪陪妈再出去找新的工作。 可人有旦夕祸福,矿洞塌方,儿子被埋在了地底没能救出来,他远在千里外的妈也在干完活回去的路上意外身亡。 儿子没能履行诺言回家,母亲没能等到儿子回来,他们甚至互相不知道对方其实已经亡故。 妇人的执念让她留了下来,每一天都在守望着她的儿子,但黄土路始终没有出现熟悉的身影。 妇人永远都等不到她儿子了,她已经死去,她的孩子也离开了人世。 二三十年过去,这些都变成了往事,村子里的人渐渐把房子搬离了山坳,那条每天都有一个普通农村妇女走过的山路慢慢阻塞。 村子里有人夜里出行,看见山里那废弃的老房子突然有人影晃动隐约还听见女人说话的声音直接吓了个半死,从此就有了老房子不干净的传言。 妇人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突然想起来了,“我见过你。” 陆缘微微笑了下,“是的,我跟你还做了个约定,我帮你带你儿子的消息,你替我保管一样东西。” 他脸上的笑又很快落下去,“只是很可惜我回来的有些晚,叫你白等了这么些年,而且你记挂的人已经不在世上,我能找到的只剩下他留下的这一沓钱。” 妇人摇头,“没关系,除了你也没有人能跟我说话还答应帮我。” 她抱紧那些钱,像保住了最后一点念想。这是她儿子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了,尽管她再也用不上。 陆缘站了起来,“执念散去您还可以再入下一趟轮回,苦留在这世上是很难受的事。” 妇人擦干了眼泪,抱着纸包支起身体,又眺望起了黄土路。 远方再也不会传来亲人的消息,她儿子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这条路上,然后跟她说“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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