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缘想看海棠花,黄颂岚就一直记着没忘过。 或许是陆缘那时候看起来太寂寥太孤单了,又或许是他这样好似对万事万物都温和从容的人一旦显露出悲伤的情绪就很令人印象深刻。 总之,那时候的黄颂岚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就无端地变得很难过。 她回到家里把门上的符纸揭了,倒霉侄子就一顿吱哇乱叫,“姑,那个陆先生走了吗?他是不是真的年纪比你大?我怎么看他都才二十多,保养再好都不可能吧?” 黄女士走进厨房处理黄粱买回来的鱼和豆腐开始准备做饭,没好气道:“管那么多干什么?人多大跟你有关系吗?” 黄梁早饿了,站在一边盯着那泛着诡异光芒的鱼眼睛,一边嘀咕着什么。 “问问又不犯法,还不许我问。” 黄颂岚一菜刀下去鱼的脑袋和身体就分了家,她心道得亏人家陆先生人不错,不然真对你说实话再展示展示些不同寻常的本事叫你看见你这读的科学全都白搭,你小子不被吓死才怪。 — 陆缘在小木盒合紧的缝隙处伸指一划,“咔哒”一声后小盒子自动打开,他从里头取出一样东西。 那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而已,因为过了二十多年米白趋向米黄,上面用碳素墨水笔记着几行字,连不起来,每一个词看起来都不相关。 可陆缘知道那些都代表着什么,纸上那些东西就是他最后一次醒来要做的事。 黑色的私家车停在路边,司机看起来还是个少年,是遇到交警会被怀疑无证驾驶的那种。 鹿沙白降下车窗,“先生。” 他从不管陆缘喊陆先生,因为他自己的姓氏也是一个音,他觉得怪所以会直接省去。 陆缘坐上副驾驶,私家车穿过一片有些旧的街道,光影错落,鹿沙白能隐约窥见陆缘眉眼间的疲惫和病气。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陆缘近百年每次醒过来身体都不大好。 “先生你闭上眼睛休息会儿吧,到了我叫醒你。” 陆缘靠在椅背上微微地仰着头,“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不担心才怪,作为一只被陆缘所救又跟了他一个世纪的小妖怪,鹿沙白对他家先生忠心耿耿。 鹿沙白忧心忡忡,简直要操心死了。 车辆平稳行驶一直开到了市区外,陆缘是个很安静的人,有时候不注意能忽略这个人的存在。 鹿沙白再侧过脑袋去看他家先生的时候却见陆缘低着头,手里就捏着一张薄薄的纸。 温玉质感的手指就那么搭在纸张的字迹上,很轻很缓地一下又一下抚过。 鹿沙白实在好奇,忍住了前面二十年没忍住现在,“这些到底是什么?”
第3章 藏宁 陆缘垂着眼,视线一瞬不移地定在纸上,良久才给出回应。 “我活过来这一趟要做完的事。”他似乎很累,又轻轻阖上眼,“小鹿,这是我最后一次醒了。” 鹿沙白差点捏不住方向盘,“先生……” 相比于他的失态陆缘就平静太多,“人的去处就是来处,总归都有这么一遭。” 鹿沙白想说可你又不是普通人,还能继续活很久啊。 “那先生以后不打算醒了吗?” “不醒了,等我找到想要的答案,我就可以彻底睡过去。” 身为一个特别喜欢人间的鹿妖,鹿沙白不懂为什么有人能活却主动放弃。 陆缘摸了摸他的发顶,“别为我可惜,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任何牵挂还在这世上。” 鹿沙白这泪失禁体质当场就忍不住了,啪嗒啪嗒就猛掉金豆子。 陆缘从口袋里掏出张素净的帕子给他擦了满脸的水,无奈道:“还开着车,你别只顾着哭,再说,我也不是现在就要死,你就是要给我送行还是哭灵也为之过早。” 鹿沙白哽住。 “先生少说这些晦气话。” “已经不是从前,你反倒还忌讳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我不管,先生才不会死,我也不需要为先生送行。” 车子停在了一栋有些古朴的宅子前,这种样式的建筑有些老,一看就有些年头。 大门口高高地挂着两只灯笼,这边房子并不密集,除此以外只剩夜风和虫鸣声。 路程不短,这会儿已经九点多了,鹿沙白这个已经爱上处处科技的现代生活的小妖怪学会了熬夜,打点好了他家先生住宿的事就回了自己的房间睡……不是,玩游戏。 先玩个十二点再说,睡什么睡,起来嗨。 陆缘就开着灯在窗前抽了支钢笔写着什么。 笔尖磨过纸页,留下隽秀的字迹。 另一个房间的小鹿妖玩游戏上头迟迟不睡,他压根没想到他家作息一向很健康的先生也在房里坐到深夜。 陆缘睡不好觉,这几次“活”过来都是这样,身体差睡眠差,像是有什么在抽干他的精气。 他又做梦了。 梦里是一座被白雾笼罩的山,寻常人找不到入口只会被云雾迷眼,而山上真实景象完美契合世人对仙山的想象。 那座山叫藏宁,隐没在尘世之外。 梦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陆缘踩着山石走过,又看见了那个同样被蒙上白雾的人。 那人好像就生活在这座山里,陆缘站在那棵巨松下愣愣地看着那扇门,门里走出的人就向他招了招手。 流云一样的广袖在晨光里飘扬,带着人的心也跟着一起晃荡。 “回来了,山下可有你想的那样有意思?” 那声音和语调带着几缕揶揄,听起来却分外温柔,像是待喜爱的小辈。 而陆缘不知为什么就是很难过,心脏到喉咙都闷闷的,他哽咽着说不出话。 夏日天亮早,陆缘被投进室内的光线刺醒。 他撑着床坐起身,梦醒了,他却好像还陷在那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里,心间酸酸涩涩的一片。 他知道自己忘记了过去,能记住的只剩下近几十年的事,那个时常出现在他梦里的人肯定出现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只想找到曾经的自己,找到了,这世上他就真的再无牵挂和惦念,就可以安心长眠。 他再也不想醒了,也不想活。 — 鹿沙白这个熬夜党起床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他打着呵欠走出来,跟从外走进的人打了声招呼,“先生早。” 陆缘抽了本书正要去树荫底下看,闻言失笑,“你的早跟我的早不是同一个早。” “那不重要。对了,先生吃过早饭了吗?这边不太好叫外卖,我要么自己做要么出去吃。” “吃过了,厨房里还留了小米粥,你饿了可以去找。” “……”鹿沙白直接扇了自己一巴掌,奈何自己皮厚扇不疼给不了教训,“说过不再让先生给我做饭的。” “都是小事而已,放把米下去的功夫并不费事。” 小鹿口嫌体直,有现成的他还是很乐意吃,抄了个大号碗盛满了粥趿着双人字拖就蹭到了陆缘跟前。 “先生,你好像并不着急去做那些你早打算好了的事?” 陆缘倒也不是不想,只是身体不允许,他指间夹着书页翻过去,“要养一养,等我看到了明年的海棠再出发。” 鹿沙白哦了一声,“都忘了先生一直都很喜欢海棠花,为什么就这么喜欢?” “不记得了。” “这也是比百年前更早的事?” “嗯。” 既然是更早之前的事那问了也白问,鹿沙白打住话题,捧着大碗暴风吸入,三两下就把软烂甜香的小米粥喝了个精光。 他家先生的过去是个谜,自从确认陆缘真的不记前事后他就不会试图挖出点什么来。 因为挖了也是白挖。 陆缘在市郊这边调养了很久,鹿沙白这小妖怪不怎么靠谱不太会照顾人,指望他还不如指望陆缘这个身体不好的自己照顾自己。 陆缘是个对什么都接受良好的,死了一回又活过来世界已经发展成了新样子,科技水平蹭蹭上涨,新玩意儿多如牛毛。 各种方便的智能电器和智能手机上手也快,只不过他就像是那些固守旧时代的老人家一样不太爱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 早睡早起,看书泡茶,散步养花,活得很没有生存压力很怡然自得。 没关系,小鹿会赚钱,养一个没有什么物欲的先生小事一桩。 救命之恩是绝对的大恩,小鹿觉得光花钱都不能表达他的感激。 燥热的夏天过去,时间悄无声息往前转,一眨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春。 鹿沙白还在直播,不知道摸鱼的时候刷到了什么,叼着面包抱着手机兴冲冲就窜到陆缘面前,“先生先生,花期到了!” 陆缘笑了笑,“知道了。” — 陆缘温柔随和,但他还是拒绝了鹿沙白的跟随请求,自己出了门。 “我可以给先生当司机。” 陆缘掰着他的肩膀把他翻了个面推回屋里,“我不用车。” 活了千年不老的人总归有点不寻常的本事,开条特殊通道缩短距离不是难题。 陆缘只是身体不好,不是废了死了。 小鹿哭泣,我没用了,呜。
第4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宁市多海棠,这种花开在春季,品种繁多,花朵娇艳。 有片被保护起来的旧区还维持着上个世纪的布局,走一遭就能从中看出旧世的影子。 早上下了雨,下了不到一小时又拨云见日。 陆缘已经在这几条街走了有一会儿了,他不是个喜欢沉湎过去的,如果一个活了这么久的人总念着往事那脑子都得爆炸。 只不过夜深忽梦旧事的频率越来越高,他不时有些恍惚。 新世纪很好,世道太平,有上头管着,老百姓安居乐业,比二十多年前还要好上不少。 他只是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一丝属于从前的感觉,只不过街道旧区虽比钢筋大厦复古许多,但到底岁月有痕不复当初。 陆缘穿过窄巷,忽而在一户人家院墙外驻足。 这家人不大的院子里种了些海棠,这个时候已经开到荼靡。 他就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袖衬衣和黑色普通长裤,散着及腰的墨色长发站在花墙下仰头看得出神。 他为什么偏爱穿白,为什么要留长发,又为什么喜欢海棠,他自己早已经忘记。 旧日旧事烟消云散,留给他的只剩下被云雾笼罩的记忆,就像那座叫做藏宁的山。 有些人活着其实却早已经死去,没有灵只空有一具躯壳。 海棠花真的很美,陆缘看了许久,终于收回眼神离开。 他转身那一刹倏地起了风,枝头摇曳,晃出岁月轻柔的波光来。 工作日又是上班的点,这里人不多,这条巷子更是人影稀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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