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上这个烧伤不好对外人解释,自然不能大张旗鼓请大夫。好在并不严重,以周荣的医术也应付得过,对外只说是滋补药就是了。后面聂臻叫了他一声,周荣只当没听到,前脚赶右脚走了出去。 等他抓完药回来,聂臻已经宽衣睡下了,周荣轻手轻脚进去,刚要吩咐两个丫鬟去煎药,聂臻便睁开了眼,半坐起身道: “回来了?” 周荣把药包放下,道: “每日煎两回,用红枣,生姜做药引,这边用来外敷,这边用来内服。” 聂臻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此时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落在清瘦的腕骨上,再平淡不过,恍惚间却比方才火海逃生还要动魄惊心。 见他走神,聂臻又偏头问道: “累吗?” “还好。” 聂臻然一笑,掀开半边被子,道: “你下巴上胡茬子都冒出来了,上来躺会儿。” 他说得极其自然,倒显得周荣相当不近人情, “不累,你接着睡吧。” “等等,”聂臻叫住他,含笑道, “辛苦你跑腿买药,起码喝杯茶再走,不然我可太失礼了。” 周荣看他靸着鞋去倒茶,忙把他按回床上,道: “你坐下,我自己来。” 左右看了看,除了聂臻用过的茶盏,就只有刚刚装醒酒汤那个碗,周荣往里面斟了一杯茶的量,一仰脖喝下去,道: “多谢。” 聂臻又笑道: “我也口渴了,给我倒一杯。” 周荣刚要往那茶盏里斟茶,聂臻又道: “这个被我跌在地上弄脏了,就用你那个琉璃碗吧,这个颜色倒上茶也好看。” 周荣这回没理他,将茶盏倒满,送到他嘴边,道: “我怎么没看出来脏了。” 聂臻微微笑了下,不再多言。 * 席散尽欢,周硕君也从后院出来了。她不急着回去,却拉着周荣去雇了一辆牛车。 “阿荣,”商讨完价格后,周硕君坐上车辕,回眸笑道, “爹娘下葬这些天,我还没去坟上看过呢。今天吃了好东西,正好带一点出城给他们享用。” 周荣刚要开口,她便抬手止住,道: “我想一个人去。” 她神情还是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眼睛中带着周荣不懂的神气。尖锐得近乎仇恨,又满是悲伤。 他默然点了点头。 牛车慢悠悠出了城。车辙碾过泥土地,轧轧响着。芳草斜阳,叫人想起离愁别恨。 周硕君坐在窗边,如木雕泥塑一般,许久不曾动弹。 半晌,她把下巴埋在膝盖上,吸了下鼻子,低声道: “刚才我在戏楼上坐太久,闷得不行,起来走一会儿,正好看见他从房里出来……好吧,不是正好,我是故意找过去的,你不要拆穿我。” 拉辕的牛哞叫了一声,走走停停,凑过头去吃着道旁的草,长睫毛盖在温顺湿润的大眼睛上,尾巴不时拍打着嗡嗡的蚊虫。 周硕君若无所觉,还在喃喃道: “他披着一件外衫,靠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面色苍白,像得了场大病一样。我当时好想冲过去问发生什么了,又想着他要是病了怎么办。明明知道一大堆人围着他转,我还是放不下他……” 她掩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声音闷在袖子里,只看得到肩膀颤抖。哭够了,她把膝盖缩得更紧,双手环抱,眼神空空望着远处,惨笑一声,眼泪再次如断线之珠般落了下来。 “……我看见他眼睛一眨不眨看向一个人的背影,眼神温柔极了。 “我好嫉妒那个被他看着的人。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那个人我非常熟悉。 “他就是你啊,阿荣。”
第26章 不虞之隙 六里桥,潘家楼。 雅间内,两人对坐,叙着闲话,脸上都带着笑,似乎其乐融融。 寿宴之后,周硕君忽然过来问聂臻,给她的请帖是不是周荣要来的。说完又冷笑了下,道: “不管怎样,多谢你这顿饭,我也还你一顿饭。不知道你肯不肯来?还是说换个人才请得动世子殿下?” 话说到这个分上,聂臻也只能奉陪。吃饭的地方不是他选的,却偏偏在潘楼。周硕君尝了尝,道: “说是最地道的菜,我吃着还是变了味。” 最热的天气差不多快过去了,跑堂伙计还是勤勤勉勉进去送了几次冰块。这是潘楼的规矩,不能怠慢。 等他换完冰块出去,周硕君又道: “我一直想看看爹娘的故乡,如今看过了,也该和阿荣回我们的故乡了。” 冰块在寂静中融化,带来轻微的咔嚓声,一缕凉意从墙角渗过来,同燠热的空气缠斗。 聂臻不知道自己面上流露出了什么表情,对面周硕君抬眼看过来时,忽然扑哧笑了一声。笑得快意,毒辣。脸上绷出的淡然一扫而空,唇边勾出得意洋洋的尖角。 “骗你的。”她莞尔一笑,眼神幽邃,语气却极轻快, “……我没打算回去,是阿荣说想回去。” 说完又定定看着聂臻。他这回控制好了表情,不动声色。周硕君却又笑了一声,道: “那天饭桌上好几个人要给你说亲,王妃娘娘好像对某家小姐很中意,还问起了生辰八字……你打算几时成婚?” 聂臻笑了下,道: “不着急。” 周硕君点点头,放在桌边的手慢慢攥紧,忽然咬牙道: “你这种人……你这种人,要什么没有?我反正是一厢情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哼,现在也不稀罕了。但是你不知道阿荣这个人,他对人好,是死心塌地的好……你不要去招惹他。” 聂臻道: “我知道。” 周硕君被他打断,眨了下眼,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聂臻轻轻笑了下,道: “你知不知道他跟我说过一样的话?他警告我不要招惹你,现在你又来跟我说一遍……我一直没有兄弟姊妹,看到你们这样兄妹情深,为彼此考虑,实在是很感动。你回去跟他说,教我功夫这件事情就此作罢。要是哪天你们真打算回焉支原,我也想送点薄礼,算是来过淮南一场,还请不要嫌弃。” 说完便站起身,道: “还有点事情,失陪了。” 他匆匆下了楼梯,看到仆从车轿还等在门口,便打发他们回去了,自己信步沿着运河边走去。 绕过几条街衢,正好到了潘楼背后一条冷落的小巷。 这里是上任转运使的私宅,后来他贪墨被查抄,旧主人走了,新主人完没还全搬过来,只住着几个看房的下人,门前冷落,同潘楼的热闹迥异。 墙上爬着绿藤,砖上还有往年被火烧过的痕迹,底下是生着青苔的石阶。一个人正坐在那里,脚放在最低的一级,不知坐了多久。他端正习惯了,席地而坐时也还是坐得笔挺。 聂臻立住脚,等他抬起眼时,便对他点了点头, “周兄。” 周荣遥遥看着他,两人谁也没有动。 聂臻又道: “今天药铺不开门了?” 周荣道: “新雇了两个帮忙的人。” 聂臻笑道: “看来生意很好,忙不过来了。” 周荣“嗯”一声。 一时没人说话。有个货郎摇着手鼓从临巷走过,陡然吆喝了一声。声音隔着砖墙飘过来,颤巍巍地,一点点近了,又远了,淹没在市声中。 周荣看着他,张口要说什么,聂臻抢先道: “是。” 周荣慢慢道: “是什么?” 聂臻笑道: “你问是不是,我只能说是。不如不要问。” 周荣盯着他,忽然笑了声,道: “我问你是不是父母叫你娶谁你就娶谁,你也要说是吗?” 轻飘飘一句话,落在耳内,有如雷霆万钧。聂臻不由自主前趋几步,脚下轻飘飘的,如同踩在棉花上。 “……怎么嘴皮子越来越利索,”他叹道, “我都要说不过你了。” 周荣偏过头笑了下,淡淡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的侧脸是一条极分明的线,眉骨,眼窝,鼻梁,薄唇,起伏如同山峦。不笑的时候煞气四溢,笑起来又分外明快。现在这样,笑起来比不笑还显得落寞,还是好看。 聂臻一步步走过去,道: “不知道焉支原是怎样,在淮南,但凡有钱人家,总是三妻四妾,只有我父母一向恩爱,从没有第三个人,连我都显得多余。” 见周荣转过头看他,他笑了笑,又道: “所以我从小立志,将来成亲,一定要挑一个天下无双绝世美人,起码不输给我母后这样的,才叫称心如意,不负生平……说出来不怕你笑我轻狂,你看,这不是让我找到了吗。” 周荣闭了下眼,往后仰了仰头,喉结滚动,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聂臻。” “哎,”聂臻应了一声。 周荣道: “把刀还给我。还有别的兵器,总有你用着趁手的。” 聂臻站在原地,刚刚燃起的一点奢望,又被一盆凉水兜头浇彻。 远远的,有卖花的姑娘在深巷中吆喝,清脆的声音像在云雾中漂浮;运河上喊着号子,激情澎湃;一个锡匠从背后走过,扁担咯吱响,高亢地喊了一声“打锡壶来——”,各种平常注意不到的声音忽然全钻入脑海,听得一清二楚,挥之不去,叫人无可忍受。 “扇子不用还我,”聂臻盯着周荣眼睛,笑了, “你扔了也行。” 周荣站起身,颔首道: “好。” 薄刃再次回到原主人手里,擦肩而过时,他又道: “刚才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聂臻反手抓住了他手臂。 “我爱说,你也爱听,何乐而不为?” 手底下的胳膊肌肉紧绷,坚硬如铁,蓄积着无限的力气,却始终没有甩开他。于是聂臻得寸进尺逼问道: “你担心周姑娘难受?她不是已经难受完了,也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还是说你担心我将来要娶个女人传宗接代?那我告诉你,我这辈子算是完了,能不能活到三百天后还不一定——” 周荣听得青筋暴跳,道: “你说什么鬼话!” 聂臻不理他,冷冷笑道: “更别说娶妻生子。你要一辈子效忠周硕君?你乐意,她也未必乐意。依我看,不如咱们俩不忠不孝凑成一对,天造地设——” 后颈穴道突然被点住,说不出话来,胸口气血翻涌,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聂臻松了手,抬眼去看周荣。 “……活不过三百天这种话,也不要再说了。”周荣仍然不看他,低声道。他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像是命令,又像是哀求。 两人很少站得这样近,呼吸可闻,看在外人眼里,也许堪称亲密。 聂臻没能冲开哑穴,抿住唇,狼狈地笑了下。 周荣仿佛被抽了一鞭,肩膀微微蜷起,神色纠结成一团,又很快恢复成了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神情。聂臻越过他,往巷外走去。 走出两步,忽听风声尖啸,一口短刀掠过,夺的一声钉入砖缝,拦在了前面。 聂臻顿住步子。片刻后,周荣的脚步声跟上来,手指点过后颈,一触即分。聂臻继续一言不发往前走。走出两步,又是一口短刀钉在脚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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