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忍不住想抚过他眼角,便握着手放在膝上,道: “你之前的消息是不是用阳寿从方生的人那里换来的?昨天有个叫莫为的人来找我,换了十天的阳寿,给了我三样东西。这个牦牛角是预警危险的,还有这个圣旨,可以吩咐接旨的人做一件事情,放在你这里比较好。” 这些东西仙境外的人看不见,带在身上也方便,梦里出来也带着。 他将牛角和卷轴从怀里拿出,放在聂臻枕边,最后看了他一眼,道: “我走了。” 聂臻拉住他不放,咬牙笑道: “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那日在小巷里,周荣临别时说,划不划算的事情,他算不明白,实在没有办法在仙境外问心无愧地见他。聂臻便笑着点头,拂袖而去。今天终于让他找到个借口,原本告诉自己只看一眼,放下东西就走,绝不惊动他。行动间又故意拖延,直到聂臻悠然醒转。 “……来问个问题。” “什么问题?” 周荣顿了顿,道: “我那天下手太重了,有没有伤到你——” 话未说完,聂臻扣住他后脑勺,骤然发力,将他压了下来。 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倒转。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粒尘埃,静静悬浮在某一点上,有着无限的自由。直到灼热的呼吸压下来,将空气压弯,他动弹不得,看着聂臻慢慢凑近,在他嘴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 “差不多这么重吧……有没有伤到你?” 目光流转,嘴唇相贴,清晰感觉到他低声说话时唇上浮起的微笑。周荣浑身的血涌了上来,被咬过的地方开始突突地跳。 聂臻又笑了一声,干脆利落躺回去,翻了个身, “好了,你走吧。” 房门忽然被人拉开。 “殿下?”外间丫鬟朦朦胧胧醒了,揉着眼进来。 聂臻坐起身,笑道: “没叫人,我刚才说梦话了?” 身后窗扇轻响,丫鬟走过去,将窗户笼上,疑惑道: “插销怎么没关紧,现在夜里也冷了……” 周荣藏在房檐阴影中,手摸过唇角。还好没有肿起来。那蜻蜓点水的触感却还残留在唇上,心跳声如擂鼓,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窗外,太阳一点点升起,像是从他脸上碾过去的,满眼只觉得通红,滚烫。
第29章 围猎 九月十六,围猎那天,正是个响晴天。 秋风飒飒,木叶脱落。一众富家公子牵着猎犬,带着随从,到了西山围场下。硕君也关了药铺,带着两个学徒过来,说要给周荣助阵。 看宋作吾的架势,大有替聂臻来考校他的意思,周荣不由暗自好笑。又感激他为聂臻着想,即便矛头对着自己,也觉得高兴。 那日在潘楼后面,两人并没有做什么,不过看在有心人眼里,确实辩白不了。宋作吾对周荣的印象,大约也好不到哪里去。 ——聂臻这样的人,何苦在他这里受这么多委屈。 他心内五味杂陈,见山下旗帜招展,猎猎作响,便纵马过去。 宋作吾肩上一只游隼忽然扑棱棱飞起,朝他扑来。周荣勒住马,打了个呼哨,抬起手来,游隼便收起翅膀,落在他手上,抖了抖羽毛,圆睁着眼睛看他。 旁边一人同宋作吾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一样的八字眉,垂眼梢,只是眉心印着一道竖纹,比他看起来沉稳许多。 那人背上背着一把铁胎弓,打量着周荣四人,点了点头,道: “宋轻芝。” 宋家是经营钱庄的,看他的装束却仿佛武将之后,神色颇为冷傲。 周荣也点了点头,报了名姓,宋轻芝一言不发解下背上的弓,递给他,这才道: “周贤弟要试试?” 自从周邯将他带出焉支山以来,周荣便不太情愿去打猎。倒不是过去的记忆太痛苦,而是他太享受打猎了,不得不克制自己。 他不怎么用弓箭——潜伏在林梢,伺机而动,一击毙命,是猎人常年做的事情;但他更喜欢短刀。同野猪贴身肉搏,扳住獠牙,手捅入腥臭的口腔,立刻跳开。野猪痛得发狂,一次次朝他冲过来,一次次负上更重的伤。到最后一刀毙命时,鲜血喷洒到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师父看过一次后,就严厉地拉住周荣,警告他不许再这样。他那时被吓了一跳,但也立刻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他不应该再这样。 周荣接过弓,试了试,果然十分强劲。宋作吾笑道: “我最近找到一位佳人,是山黎族人,不但能歌善舞,而且射艺绝佳,只是从没试过。不如今天让周兄同她比试一下,看看谁打中的猎物多,也让我们开开眼。” 宋轻芝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宋作吾若无所觉,拍了拍手,叫人端来一件亮如镜面的描金漆器,朗声道: “这个是得胜的彩头,我求了好几回,聂臻才肯给我,珍惜得不得了呢。” 他背后另一辆马车过来,一只骨骼匀亭,黑得发亮的手从车窗中伸出来,上面戴满了祖母绿猫儿眼,却并不显得喧宾夺主。 来人掀开车帘,一张脸黑而小巧,衬得眼眸明亮雪白。她额上贴着翠绿的花钿,眼睫浓密漆黑,沉甸甸的。朝着周荣看过来时,便笑了一下,天真无邪,仿佛梅花鹿低下头在溪边饮水。 宋作吾笑嘻嘻道: “宋黎,要不要我抱你下来?” 宋黎转眼看向他,伸出手,从车窗内探身出来。宋作吾便接住她,将她从车身内抱出来,放在自己马上。 顾冬生和杜小婵齐齐惊叹了一声。 宋黎个子十分瘦小,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像是只有一把骨架,皮肤在秋日烈阳下比那漆器还要光亮。 硕君悄悄拉了他一把,道: “怎么办,输给她也不好,赢了她也不好。” 赢自然不能赢,只不过彩头是聂臻的东西,让他心里升起一股异样——原来在他认识聂臻之前,早已有这么多人认识他了。在仙境之外,他们才是聂臻关系最密切的人。这都是他早知道的事情,此刻却冷冷提醒了他一下,几乎让他感到错愕。 他低声道: “我尽力少输一点。” 旁边一个方脸青年叫道: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 硕君刚要转过脸去,宋黎忽然伸长手,在她耳边摸了一下,拨了一下她的耳坠,而后心满意足地笑了。 硕君瞪大眼看着她,宋作吾也顿了下,低头看着宋黎,道: “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改。”宋黎还在目不转睛看着硕君,开口道: “姐姐。” 顾冬生和杜小婵又齐齐惊叹了一声。顾冬生看着宋黎漆黑发亮的皮肤,自言自语道: “我能不能也……”小婵给了他一个眼色,他立刻收了声。 硕君神色早已软了下来,见宋黎朝她探过身子,便要伸手将她接过来。宋作吾抓住宋黎领子,像揪着猫后颈皮毛,将她拎了回去,笑着看了硕君一眼,道: “你别被这小东西骗了,这可不是母的。” 他突然说话如此粗鲁,众人都愣了一下,硕君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过耳,道: “他,他是男的?” 宋作吾轻轻掐住宋黎下巴,道: “你自己说说?” 宋黎也不反抗,软软窝在他怀里,眼睫半垂,神色中竟有种佛像的悲悯, “算是吧。” 顾冬生和杜小婵第三次惊叹出声。顾冬生不死心道: “那我现在……” 宋黎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把脚往上收了收。 方脸对宋作吾嘀咕道: “就你有这种癖好,还每天拿来显摆。” 宋轻芝一直没怎么出声,冷冷看着自己弟弟把宋黎请出来,此时又扫了他一眼,眉心纹路像是铁铸一般,十分不悦。 宋轻芝厚着脸皮在宋黎脸上捏了一把,不为所动,等众人都收拾好往围场内去时,还抽空朝周荣丢了个眼色。 周荣被他戳中心事,跟他对视了一眼,到底受不住他露骨的视线,率先移开了目光。 经过一片栗树林时,不知怎么讲起此地一个夜哭鬼的故事,那个方脸便拍着腿道: “先别讲,快把姓聂的捉过来,让他赶紧抄上去,等书成了,我们也跟着他青史留名。” 众人大笑,说聂臻最近懒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深闺小姐还难请。又说起他某次夜里偷跑出来抓水猴子,栽到溪流里去了的事情。 周荣缀在人群后,听得忍不住低头微笑。遥想他少年时淘气的情形,便又觉心口微微发烫,只想拨转马头,往淮南王府去。 自从上次见面,已将近月余。聂臻不来找他,他也不敢去找聂臻。怕见了面,便不愿走。这次围猎也是宋作吾说了聂臻不会来,他才肯过来。 他知道聂臻说的对,同生不同死,才是划算的买卖——聂臻就是有本事把他想要的说成对的,听起来简单明了,无懈可击。但是周荣到底没法那么快就抛下硕君,去和聂臻你侬我侬。 好歹还可以仙境中见面,其他的,以后再说。周荣甚至隐隐期待着下一次仙境,可以名正言顺见到他。心中也没来由地相信,只要现实中忍住不相见,就能找到离开仙境的办法。等找到办法……到那时也不迟。 起码聂臻知道,他的心思和他是一样的。 围场的望台搭在西山主峰,满钧站在台上指挥,号令士兵从两边将猎物赶过来,供众位贵公子射猎取乐。射累了,便在地上铺开毯子坐下,听着号角声,饮酒行令,纵声谈笑。 来打猎的女眷也不少,有些不愿同众人混在一起的,便两三个人相伴在林中慢慢溜达。周硕君认识了两个合脾气的人,也同着一起,打马走过白桦林。阳光从疏疏的林间漏下来,天高云阔,心旷神怡。 顾冬生和杜小婵两人还不会骑马,只能被随从抱到马上,牵着在附近走了一圈。转过弯时,突然遇到一位带着灰背隼的少女。两人都看得转不过眼来,早忘了带他们过来的东家。 西山侧峰,响鼓山,三骑马正并辔而行。其中两人长得颇为相像。一人鞍边挂着一只死獐,仔细看,才看得到它喉间一道圆圆的箭孔;另一人鞍前还坐着一位黑肤少年,时不时低声同他说笑。说十句,少年便回个一两句。 第三名骑手乘是的一匹骝色山丹马,在淮南很少见。他背上负着一柄重弓,一头细辫子总在脑后,身姿挺拔矫健。 主峰上的呼喝声传过来,在山谷间震荡回响。不远处,一束瀑布倒挂下来,水花晶莹,带着鱼的腥气。 宋作吾拉住马,看看天色,道: “那就从现在开始,看看到晚饭时候,你们谁更胜一筹。”说完又对着宋轻芝道, “哥,我的马给了阿黎,回去只能跟你挤一挤了。” 宋轻芝道: “你不跟着去?” 宋作吾道: “我从来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还是回去躺着喝酒对我的脾气。” 他抱住宋轻芝的马鞍,哼哧几声,爬了上去,对周荣二人摆了摆手,道: “周老板刚刚那一箭真不错,阿黎,你可要打起精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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