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臻见他要合上箱盖,便过去摘下墙上的大发套,放在上面,道: “头发别忘了。” 胎记姑娘噗嗤笑了一下,又觉得不好意思,忙掩住嘴,转而对聂臻道: “是不是唱完戏就能出去了?到了这里,真是跟做噩梦一样。哎,要是你掐我一把,我能醒过来就好了。” 聂臻安抚道: “这里也未必是噩梦。姑娘不必太焦急,既然有七天时间,前面不会太急迫,今夜且好好休息。” 她默然笑了下,神色中有些凄楚,道: “七天时间……那我也去睡了。” 此时天已黑了,其他人都各自歇下,唯独她落了单。除了几个住人的房间里映出的烛光,四处黑幽幽的,只有桌椅和屏风的边缘泛着一线浅光,屏息潜伏在昏黑夜色里。 两人目送她推开一扇房门,独自走了进去。门扇合上,周荣却还在盯着她消失的地方。 聂臻瞥了他一眼,周荣这才收回目光,道: “我总觉得她走路有点奇怪,刚刚看又没有……可能是看错了。” 聂臻没看出她奇怪在哪里,倒是周荣,从早上见面起,聂臻便觉得他神色有些恍惚,人也像是瘦了,眼窝压在眉弓下,比平常多了些憔悴阴郁之气。待要问他,却一直没找着恰当的机会。 进了房间,聂臻摸到桌边,擦亮火镰,点燃了油灯。立刻有飞虫绕着灯焰嗡嗡飞舞起来,给这阒静的黑夜添了点活气。 “你……”周荣放下箱子,欲言又止。 聂臻手搭着桌面,回头看了他一眼,抬起半边眉毛,道: “想和我换?说好了抽签,再私下换过来,不太好罢。” 周荣瞅了他一眼,像在看聂臻是当真不肯还是故意逗他。 聂臻倚着窗台,慢慢笑了。 “连行家也说,你扮上肯定好看,”他望着周荣,抬起手虚虚比过他脸庞轮廓,眯着眼道, “我料想也是。” 周荣不看他,硬硬地回敬: “没你好看。” 聂臻差点笑倒在地上。 “惭愧,周兄,想不到你对在下评价如此之高。” 周荣飞快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 那方言极有韵律,喉音低沉,一嘟噜一嘟噜勾连着,不像骂人,倒像在唱歌。 “周兄——” 周荣盯着他,狼一样的眼睛几乎泛着绿光,似乎他再多一句话都要翻脸。 “桃花扇的唱词还没告诉你呢。” 周荣从案上找出一支狼毫笔,又扒拉出一张皱了的纸,这才看了他一眼, “不用讲,写下来。”而后生硬地加了一句, “多谢。” 聂臻忍不住微笑起来。 等他写完,周荣才不情不愿道: “麻烦你教给我唱一下。” 聂臻顿了顿,道: “我可以讲话了?” 周荣又从齿缝中迸出几个听不懂的音节。 “……正好父王有一位门客,通晓各地方言,”聂臻慢悠悠道, “等我回去请教一下,看看你说的到底是什么。” 周荣看着他,彻底不说话了。面庞在烛影中明暗变换,漫开了一层薄红。
第21章 赏 给周荣讲完唱段后,聂臻便拿出戏服来试了试。 系好襟扣,便觉有些不对。脸上冰冰凉凉,像是清晨撞到了雾岚。 他抬手摸了摸,瞥见对面周荣睁大了眼。从他瞳孔中,聂臻清晰看到自己鼻梁上抹着的一团白粉,眼周乌黑,正是滑稽的丑角戏妆。 再想把衣服脱掉,却已晚了。原本还觉有些宽大的戏服,不知不觉贴合在了身上,像是新长了一层皮。面上的妆容似乎也擦不掉。 聂臻摸了一把鼻梁, “这也省事,连妆都给我们画好了。” 周荣脚边还堆着一团鲜亮的绸缎水纱,见此情景,面色愈发难看。 聂臻替他抖开花旦的戏服,刚要开口,周荣就闷闷道: “我知道穿。” “那就好,”聂臻放下戏服,在拔步床上坐下,笑吟吟看着他埋头捣鼓衣带系扣。 他穿好戏服抬起头时,聂臻却笑不出了。 那张脸被抹得一片雪白,线条锋利到极致,长眉漆黑,斜飞入鬓,浅淡的眼珠冷冷浸在眼白中,红唇如血,美得叫人毛骨悚然。 “……周荣,”他没忍住叫了一声。 听到对面人奇怪地皱眉应了一声,心里的不安才按下少许。 这妆面下的人,还是他认识的周荣。但那强烈的阴冷感,却始终不肯消散。 聂臻下意识捻了捻手指,想把韩刘氏那块牌位拿出来。正犹疑着,周荣忽然道: “有人出门了。” 聂臻跟着他走到窗边,看着两人从西边耳房内出来,绕过影壁,走到了院外。 毕竟要在这里面待七天,总不能一直困守在院子里。不过管家交代过“不要到处乱跑”,聂臻也不打算第一天便犯忌。 他走回床边,笑道: “但愿他们一切顺利,我还是先睡觉好了。” 这个仙境的时间比菩萨庙中慢了许多,不能不休息,他也确实有些累了。 周荣抱着刀坐到床边,一副要守夜的架势,道: “睡吧。” 听他这么说,聂臻刚要躺下,又欠身坐了起来,似笑非笑道: “你还不困?” 周荣坐得笔直,道: “不困。” 聂臻道: “也好,我们聊会儿天。” 周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聂臻歪在枕上,一手支着头,睨着他道: “我之前用一千万贯从无双那里买了一个问题,算起来,你还欠我四个问题。” “……你要问什么?” 聂臻看他浑身戒备地绷紧,笑道: “只是几个简单的问题,你答是和否就可以了。” 他顿了顿,正色道: “你最近没有好好休息,是不是?” 周荣定定看着他,神色不明。 “……很明显吗?”他忽然问道。 这是怕周硕君看出来,叫她担心。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没休息好了。”聂臻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 见周荣没有反驳,他又问道: “跟仙境有关?” “是。” “和你现在不睡觉是一个原因?” “……是。” 聂臻没有问第四个问题,静静看着他。周荣感受到他目光的压力,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了: “我睡觉会梦游。”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飘渺, “梦里总是回到焉支原……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真的梦,真的不能再真了的时候,就忽然醒了。” 他说得含糊,聂臻却有些心惊。他一直没问过周荣的愿望会如何实现,现在隐隐有了猜测——也许不是周父周母变回活人,而是周荣自己会回到他们还活着的时候。 聂臻坐起身,招手道: “过来。” 他拉着周荣在床沿坐下,道: “有我守着呢,不会让你梦里乱走的。” 周荣瞥了他一眼,神气中有些怀疑,像是在说“凭你也拉得住我”? 聂臻笑道: “试试不就知道了。” 周荣却没有听话躺下。他靠坐在床帐边,还抱着他的弯刀,道: “你先睡,上半夜我来守夜。” 聂臻不再坚持,和衣躺下,道: “你记得叫醒我,换你睡一会儿。” 周荣应了一声。聂臻却没多大心思睡觉了,辗转反侧几次,一点困意也找不到。 “……睡不着?”周荣在头顶问了一声。 聂臻闭着眼道: “我眯一会儿就好。” 周荣没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带着硬茧的手指轻轻插入发间,揉按起他的头皮。聂臻眼睫微微一颤,还是没有睁眼。 手指娴熟有力,触碰之处,像被热水浇过,让人眉心不觉舒展开来,四肢百骸都开始发懒,如同醉眠于轻舟之上。 ——这按摩的指法,不知是为了谁去学的。 念头一浮起来,便叫他仿佛芒刺在背,再也安稳不下来。 聂臻撑开沉重的眼皮,看到周荣靠在床柱上,正垂眼看着他。 金红床帐在他煞白的面庞后铺撒开,青丝蜿蜒,丹凤眼凌厉飞扬。只有那双浅褐色眼珠还是他自己的,其间的神色却是聂臻从未见过的坦荡。仿佛正因为有了这一层妆,他才终于无须顾忌,可以将七情六欲袒露出来,如同赤足的人立在漫天风雪中,眼神欢喜而宁静。 见他蓦地睁开眼,周荣顿了一下,手掌下移,盖住他眼睛, “睡吧,天要亮了。” 一直等外面白晃晃的日头照进来,周荣也没把他叫醒。 “那两个人没回来。”他第一句话就让聂臻顿住了。 他低头笑了下,道: “可惜。” 却算不得意外。 两人收拾了一番,回到大堂,其他人也换上了戏装,陆续过来了。每个人脸上都顶着浓重的妆容,几乎辨不出谁是谁,连那胎记姑娘脸上大片红褐色痕迹也全被遮住了。 几个老婆子端着茶水早点上来,伺候几人漱口用了饭,管家才施施然过来,道: “跟紧了。” 走到一片花架下时,聂臻恍然发觉昨天进来时曾路过这里,蔷薇花上还含着露水,比黄昏进来时开得更多,十分热闹。 昨夜出去那两个人,莫非已成为这地下的花肥么? 又转过一弯水流,便到了一座三层戏楼前。临水立着一块白石,凿出“碾冰楼”三个字,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对面的看台也是三层,整整齐齐摆着许多椅子,铺着弹墨椅袱,上面空落落的,不见一个人影。 管家带着众人上了二楼,进了一间昏暗拥挤的房间,指着另一边墙上的门道: “叫到的人从这里上去,其他人在这里候场,不要乱跑。” 一个左手长着六指的瘦小男人问道: “在楼里走走,不算乱跑吧?” 管家冷笑道: “能自己走回来就行。” 他不耐烦地拍了下手,喊道: “第一出是《相约讨钗》,唱贴旦的在哪里?” 一个身材壮实的男人应声走了出来。聂臻记得他昨天是一副行者打扮,面貌颇为凶恶,换上这一身戏服后,竟然也不觉突兀,行动间反而显得娇俏可爱,叫人都快忘了这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贴旦”出去后,没多久,便听“哐”的一声,楼顶一声锣鼓响,跟着鼓乐齐鸣,伴着脚步声,细细的唱腔从楼顶传了过来,听得众人微微变色。 六指大着胆子出去看了一阵,回来道: “他唱得也……太好了。”神色间竟有些惊惧。 等贴旦唱完,管家扬声叫了一句, “赏——”,片刻后,只听楼梯乱响,二人重新下楼来,管家探头把第二个人叫了去。 扮“贴旦”的那个人还有些恍恍惚惚,对众人道: “我一上去,手脚就会自己动一样,带着我唱起来了……” 那肥胖妇人急切问道: “打赏是什么?” “贴旦”弯腰从靴掖里拿出一节纸片,慢慢展开,道: “地图。” 那张纸片只有巴掌大,略有些泛黄,边缘残破,上面画着几处亭榭,其中一处写着“清广院”,正是他们昨晚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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