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汉广披着袄子,气息深沉嗓音磁性,话语强势得成了命令,并未给人商量的机会。 “都参将,带高大人去客院,好生安置。大人若是需要些什么,就赶快置办。 自冯汉广住处出来,高德落得个浑身不自在。 也不知这冯小将军是真的乳臭未干,少不经事的呆,还是桀骜不羁城府深明,精明得狠。 可他若真傻,又是如何让凭借一己之力,重稳万众军心,执领这么一大群精锐。 本打算第一次见面便试试这人的心性品格,却觉反倒是自己被人摸了个彻底。 他总觉这府中哪里不对劲,但又摸不透,看不出,试不来。 只能随都仲一声不吭地在这为了方便跑马,而铺满黄土的总镇府上走。 黄土易起尘,他那文人身子又哪受得起这黄沙刺鼻,自然也便缄口不言,不想开口吃土。 倒是都仲一直在他身边不停讲话,身上一套薄甲子走起路来铁声铮铮。 都仲絮絮叨叨地介绍起府中大小:“大人,您抬头瞧这边有窝燕子,那边拴了十几条猎犬要小心呢,白天从这个偏门出去就是集市了,集上这里那里……… 他半句都没听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路过棵正落着黄叶的大树,都仲啊地拍了脑壳,道: “大人瞧这总镇府前院只一棵树,还是咱小将军出生那日冯大将军种下的苗子,现已二十有余年了,长得真是健壮呀!” “嗯,壮。”高德应付道。 “府中秃是秃了点,不养树植是为防暗刺,唯有这一棵与偏院将军为军师种下的红梅为特例,等冬到了,带您去看梅啊。” “嗯,再说。” 两位聊得正好,忽一条翠绿小蛇不当不正“啪”地从树间跌到高德的肩头上。 摔得不轻,小蛇颇为不快地嘶嘶吐出血红色分叉的信子,以示威胁。 高德这个在城里住了大半辈子的人,自认为早已是见过世间所有凶险危机,就算成家立业老大不小的人了,哪儿见过这种毒物啊,吓得当场惊叫一声,跳出三尺远! 都仲见了忙哎呀呀地跟追着紧道:“高大人,您先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高德叫道:“如何不动,怎么不动!” “嗨,您瞧在下这记性,就顾着跟您说这益州山水,忘了说我们军师喜蛇,特别是那种剧毒的小东西。养的多了,难免会跑出来几只,若在这府上您若是遇了蛇,千万不要慌—— “不慌,是你你不慌?!管你是给我拿掉,还是砍掉的!赶紧!” 高德这下哪还顾得上脸面,脸忽青忽紫,没耐心听都仲废话,来回跳脚。 “别,这蛇都被我们军师训得很听话,只要不招惹,绝不会轻易被咬,这点您放心。蛇我可绝对动不得,杀不得。” “那那那那那,我现在如何是好!” “那您得等我们军师过来取走。在此之前若是您出了意外,就是被当场咬死,蛇出了意外,那就是人被将军打死。” “你们军师何时来!”高德的嗓音已从强忍抬高成怒吼: “军中养这种害人毒物居心何在?想害我出糗也不需用这般卑鄙手段!” 都仲搓掌笑道:“您别急,那边正过来了。” 高德气急败坏,顺都仲手指方向看去。 仔细瞧了好一会,眼中只有位高挑纤瘦的女子自远处缓步走来,并未见到什么文质彬彬的文官相,军师风范的人。 反倒是这女子裹着一身宽大的青碧色男式道袍,撑不起的领口下滑,香肩微露,黑长顺发自然垂下,只用根桃红发带在发尾简单箍着。 清风拂来,携额前几绺碎发荡在面前。 这怎么……军中能还如此明目张胆的养着女眷? 高德一时入神,竟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个索命的小玩意儿。 离得近了,借着昏沉夜色,见得她凝脂玉面仿佛朝霞映雪,五官分明,一双明圆杏眼水波流转,鼻尖玉润高挺,带着像是微醺的酡颜,步子迈开来也有几分酒后飘虚。 不知为何,女子身上毫无脂粉香膏妖艳之气,长相也不是什么沉鱼落雁,分明是个清透薄颜的相貌,却又莫名极勾魂吸睛。 女子湿润嫣红的薄唇微启,上下碰了碰,未闻声音,却见那条小毒物竟自行从他肩头乖乖爬了下去,顺她手腕缠起,自袖口溜走。 又就她敞开领口凸起的锁骨侧好奇探出个指甲盖大小脑袋,瞪着圆溜溜小黑眼球,呆吐着信子。 高德心口一颤,怎还怪可爱的? 女子冲他抱歉一笑,温柔似四月含苞桃,秋分日暮阳。 至始至终未言一句,只是欠身微拜,便离去了。 过上良久,高德才算彻底缓过神来,一点也不像个劫后余生的人,当头问了都仲: “刚刚那位是哪位将军的家眷吗?” “家……啊?” 都仲被他这么一问,满脸发懵:“不是说了,那位是我们的军师大人吗?” “你们军师怎还是个女子?” 都仲一愣,原地反应好一会儿,突然捧腹哈哈大笑。 “高大人,我们姚先生生得是比常人漂亮些,被认错也正常,正常。不冒犯,一——点儿都不冒犯!”
第7章 你才是鸟儿 几日过去,艾叶在清虚观里住得还算巴适。 西北边境近来安稳得很,也没再什么大妖现世的迹象,洛安山附近杂妖甚多,不过都是观内外门弟子随便挥挥就能除的东西,不足挂齿。 一片祥和到让人以为之前到波澜都是假象,自然也就没人来找他的茬。 于是艾叶每天这日子也就是顺心顺意睡睡觉,爬爬树,晒晒太阳,再哼哼唧唧讨得两口酒喝。 唯一不太舒心之处,大概就是这观里吃的饭菜可真是太素了,三天不见半滴油星,更别提什么野味。 再怎么说本体毕竟也是个食肉的兽,顾远山不许他擅自出院,根本没法跑什么“后山”打兔子。 豹妖馋到神智不清时甚至觉得眼前飞的苍蝇都香,他蹲在地上前臂撑地,目光炯炯盯着嗡嗡乱飞的苍蝇—— 后腿蓄力猛地蹬起,啪一掌拍扁那晚秋迟钝的苍蝇,正要伸舌头舔手心儿的功夫,房门轰然大开。 艾叶后背整个窜一激灵,尴尬回头僵硬做笑。 顾望舒长叹口气,靠在门上以手遮阳,满面倦色,艾叶今日终于见着几根乱发从他簪冠上钻了出来。 “……又吃什么。” “我没吃苍蝇!” “……” 顾望舒扶额无言,静了半晌。 艾叶等得小腿发抖——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自己向来将凡人视作朝生暮死的蜉蝣不足为惧,怎的他顾望舒不就片刻没说句话,心里会胆战成这样。 “你吃屎吗。” 艾叶:“???小爷我又不是狗,吃什么屎!少得寸进尺,真当我不敢杀你——” 顾望舒睁不开眼,有气无力指着他挥起的掌心上粘着的苍蝇,道:“它吃。你要吃它。” “我……!” “天色尚未暗去。”顾望舒疲道:“请你放我安心睡会儿。” 艾叶:“……” 他不好再嚷了,不悦拢长发抱在怀里,往桂树下蜷着一坐。 与顾望舒“相处”这些时日下来,艾叶发现他能在白日爬起来听早课的日子屈指可数,还都得是外面赶课的吵得实在厉害,再不能睡了的时候眼圈大黑,打着摆撑伞顶日头去听,不怪座席落灰。 事实上大多数的时候,白天都是如今日一般被他用来睡觉的。 艾叶为此特地求了过路小道带书籍查看,书中言有天生白发妃瞳异人,体弱擅卜,称作月人。 月人体质特殊,易病,短寿,目弱畏光,重者视盲,甚不得见日。 “我是没看出来他哪点儿弱了,无论身子骨还是嘴都硬得像什么石人,”艾叶枕着树枝咕哝道: “但说黑袍撑伞,目弱皮薄估计是真的。” 也因此不喜早课,只当每晚最后一斜余晖落下,夜色阑珊之时,才肯从屋里出来。 难不成顾远山给他开小课?不太可能,那老头又不是不用睡觉的神仙。 艾叶心头不解,正赶天色暗去,低头见顾望舒收伞提灯,披上大氅轻手出了门。 他藏在树间思索片刻,耐不住好奇心胜,悄悄起身跟了上去。 艾叶自诩身轻影盈,脚步无声,豹妖在夜幕下视力极强,外加顾望舒踝系银铃,走起路来脆声沙沙,跟踪一事甚比想象中轻松许多。 他飞跃屋檐高墙上翻身扑风,押在夜色中完全匿了踪迹,最终停在座高楼楼顶,跷脚半卧,寻铃声眺望。 此时的清虚观内早已四处张灯,人声寂寥,唯夜鹰同月色伴霜。 顾望舒独自走阡陌绕过几处神殿,燃香挨个虔心跪过,往山后练功场去。秋夜泛潮,地面阴湿,他将提灯置在地上,拢火耐心一一点亮灯盏,费了些事,但也没想投机掏出火符。 艾叶盘膝坐在与练功场极远的屋顶捧脸望去,月色下顾望舒手中银剑朦胧,法力激出白影波动,一招一式非同小可。 他目不转睛定定盯着那抹孑影,四周别说陪练,连个活人都没有,这大半夜的也不害怕。 久之,再提灯转到藏书院去,一进就是半宿。艾叶捱到无聊瞌睡,自觉无趣,到底撑不住提前回了住处,躺在屋顶盖星夜发呆。 “他怎么就不觉无聊孤单的啊。”艾叶百思不解,自言自语:“枯燥死了。” 这一整夜伴着他的只有鸟啼,虫鸣,浊酒,月光,和那脚踝上系的银铃摇动时的清音阵阵。 渺然一身,望其无悲,亦无欢。 “孤独成性了?怪不得多半句话不愿与我说,感情他平时根本不用张嘴的。” 艾叶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不清楚到底睡了多久,只是被阵细声熟悉的银铃惊醒,一骨碌爬起来隐到屋瓦后头去。 他见着那人独身悠悠踏月回来,打水沐浴更衣完毕,将头发简单一盘,回头从屋中去一壶酒,席地坐于院前空地上,借着明月独饮发呆。 艾叶坐屋檐上望顾望舒在月光下婆娑背影,或许是夜深苦寒吧,这抹身影竟有些许悲凉。 茕茕寂寥,却是挺直脊背,显得一身雅正,无畏,曈曈清辉将他整个人照发亮,好像真是才从那月上阔步走下的人。 强大却孤独。 他一跃而下,搭上肩笑眼看他侧脸。 “又有酒啦,吃独食,干嘛不叫上我。” 此般寂静深夜,本发着呆的顾望舒被他突然这么一拍,也未有多神色惊诧,反倒安之若素,没有马上躲开。 嗤笑一声,将手中的酒壶递了出去。 “我还在想,你到底要在那屋顶上偷看到几时,原是会主动下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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