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护院。” “我!” —— 益州,走马官道。 益州地域山高树多,地势险峻。 一路剑树刀山,茫茫林海。哪怕是官道商路,也不乏偶然冒出盘根错节的树植拦路,马贼强盗频繁出没,没几个车队敢不带着护卫镖师走在这山路上。 单薄马车自远处缓缓驶来,一匹老马晃悠悠拉着零星几个家丁和不多的行李,一副寒酸样连马贼都懒得理采,倒也因祸得福,平安晃了一路。 马车中坐的正是益州新晋知州高德。 想自己已过不惑之年,是昼夜不分,呕心沥血的辛苦多年才通过科考入官,多年来为人正直,不曾攀炎附势,两袖清风,处处小心,却失策受狗官陷害。 好在家兄在朝为将,求得恩情,才勉强活命,赶至这千里之外的益州做什么知州。 活命就好,活命才能东山再起。 高德望秋日长叹,只可惜自己这些个家眷也跟着受委屈了。 马车忽地咯噔一声急停下来,高德身旁枕膝睡下的姑娘好险没滚下椅来,爬起身睡眼朦胧道:“爹,怎么了?” 高德从马车探出头去:“发生何事!” 车夫回身为难道:“大人,前边有东西挡路。” 高德上前一看,背后顿起了层阴寒,土路中间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桩与黄土色几乎融到同处的狐狸。 为何说是“一桩”,那狐狸后腿极长,像桩土地庙里的泥塑山鬼般盘膝坐在路上,口喙退短,脸上毛发稀疏,眼中隐约冒着些不善的红光。 高德吞了口水,嘱咐车夫道:“关好门,不要让棠棠出来。” 那桩狐狸见人出来,缓缓起身,站直足有半人多高,膝盖弯折后屈,晃悠悠到他面前,自上而下咧出个阴森的奸笑。 高德想到传言中素来有黄鼠狼向人“讨封”一说,黄鼠狼成仙前会在山路寻人而问,吾似人或似神,若是回答了“人”,那黄鼠狼一身修为尽废,虽然成了人身,却要报复你一辈子。 假若回答“神”,黄鼠狼便可原地化仙,你却要替它受业赎罪。 但未听闻有狐狸拦路讨封的。 高德沉思之余,那狐狸果真张口说道:“小友,你看我似人似神呐?” 高德犹豫片刻,躬身道:“抱歉,恕在下眼拙,您还是回山中继续修炼,另请高明吧。” 狐狸不自然地歪折脖子,口中咯咯笑道:“看来还是不像。你们一行几人?” 高德不解道:“许有十余人。” “十余人?”狐狸赤目一压,道了声“本月够了”,猛朝他扑去。 高德大惊躲闪,狐狸扑空后紧扭身一扑,飞地跃上马车,一口咬住车夫脖子。 不及尖叫,被咬的车夫面颊迅速凹陷,眼球凸起,气管被咬断发出赫赫的声音,眨眼间皮肤起皱,被吸干精气血肉,成了具只覆盖了薄薄一层皮的干尸。 高德吓得跌坐在地,那狐狸抛下干尸转身去掀马车车盖,他忽地意识到女儿还在车中,咬牙抽剑硬着头皮奔上去猛一阵乱挥。 文官出身不善使剑,剑刃连劈几下都被躲开,最后砍进木框中去拔不出来,干脆松开手拿肉身护在车前大喝:“不要往前!” 狐狸尖声大笑,抹掉嘴边刚吸完的血渍,朝他咬去。 高德惊惶闭目,千钧一发之际耳闻“嗖”地风声割破,一枚利箭自林间划出,噗地刺进狐狸喉口,一击毙命。 他腿脚发软,滑坐在地连喘粗气死想回头寻出恩人道声谢,身后马蹄声拢在官道上溃耳如地动,定睛一看,原来是队官兵。 为首小将身披重甲,收起弓箭挎在背上,头盔下一双鄙薄虎目将他不甚礼貌地上下扫了个遍,挥手叫人收了那狐狸尸身,竟一言不发甩鞭走了。 高德深感莫名被人小瞧了去,爬起身扯嗓道:“我是益州新晋知州高德,眼下折了车夫,天色渐暗不知又要引出什么妖物,小兄弟可否护送我至益州城下!” 小将闻声勒了马,又是个眉眼挑压着斜斜将他瞄上一遍——不过这回舍得吐出两个字来: “走吧。” 高德心有余悸坐在车中,一边哄着女儿,一边心中思忖起这队兵马。 其实被发配到地方知州不算什么坏事,毕竟可以在远离朝野之处享尽清福,不用每日与朝廷上那群老狐狸勾心斗角, 更何况益州也是出了名的平和富饶之地,商队必经之路,民熙物阜。 只是这益州稍微有些特别之处,那便是驻扎在这儿的益州护城军。 这益州军与别处每日简单训查,看管城门的护城军不同,是个真有实战经验,确确实实军纪严格,随时可参战的精悍军队。 毕竟益州军的前身可是前护国大将军冯燎带领的护国军,百战百胜,曾收无数江山国土于掌中,骁勇无比,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连小皇帝都予三分敬意。 只是五年前冯燎兵败,因降国罪处死,军中被牵连者该处死的死,遣散的散,能留下来旧部寥寥无几,与冯燎独子——当时刚年满十七岁的总镇小将冯汉广,一同更名为益州军,将大部队削半剔取,留偏远深山之中,看守着西北边疆。 “也不知益州军现落在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中,还能剩原本几分威严。”高德暗道。 不过据线人所报,朝廷毕竟鞭长莫及,在益州当地,益州军可比朝廷命官更有权威,冯小将军年纪轻轻治兵有方,护得一方百姓安居乐业,为人处事雷厉风行,边境蛮人亦不敢轻易侵扰。 远水解不了近渴,百姓们自然不信朝廷,只信他这少年将军,倒是让他这外来的知州无立足之地了。 “不过丧家之犬罢。” 高德思索到一半,马车再度停了下来。高德胆战心惊探出脑袋,发现原来已经到了益州城下。 益州城墙还真如传闻中高耸坚实,不愧是边境重地。 “到了。”冷脸的小将驱马到他旁边,不客气道:“我与益州总镇将军有些过节,决心无事不再进城,陪送不了。” 高德自觉碰了一鼻子灰,嘟囔两声粗鄙,但总归救命恩人,还是忍气吞声作揖道谢,自己跑前头甩鞭驱车了。 临行前秉承文人道义问了句:“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益州督查协领,周烈文。” 马车歪歪斜斜进了城,临近傍晚,益州城主街还是好一番热闹非凡,熙熙攘攘。 西境小皇城之说果然名不虚传,他这架单薄马车并未引起街上人多瞩目,随便一个商队的货车都要比他们要富气百倍,谁也想不到他们未来的知州大人会驾着这么辆破车。 不知又走多久,车马总算停到总镇府门前。 天色转暗,高德抬头往上望去。 秋高无云,渲染成墨蓝,总镇府镶一扇宽大墨色铁门,门前的两座威严石狮隐在这昏暗之后,竟给予人一种无以言表的肃杀与压迫。 这位大人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种感觉,大抵自己当时站在皇城宫外,负荆领罪前才体会过。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想着可能还真是晃荡一路把自己脑子给晃傻了吧,又或者是朝野权倾带给自己的遗症,怎么现在连看个总镇府都紧张。 “有什么好怕的,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叛臣之后。” 入夜渐微凉,一行人敲过门通报进去便成了石沉大海,在外面晾了老半天,才看到那扇紧闭的大门舍得开来,走出位看似有些阶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老将士,冲着他抱歉笑道: “高大人,抱歉久等。在下益州军参将都仲,恭迎大人远道而来。” 感情你们这儿还有人会笑的啊。 总镇府中道路简单,四通八达,没什么无用的迷宫似的园林造景,倒是摆了不少武器架子在两边,其中叫不出名字的奇兵也不少。 都仲先是吩咐人安顿下他的家眷们暂候在客室后,领他一路径上了中庭。 都仲笑吟吟道:“我家小将军刚审完战俘回来,大人进去见了别害怕,将军人很好的。”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叫别他怕我就是好的。 高德嗯嗯嗯心不在焉客套应了几句,迫不及待想进去为今日不礼遭遇讨个说法, 不想门一开,人险些吓得卡着门槛倒栽出去。 堂内傲身站着个身穿白绢衬衣,带黑色牛皮束袖的硕俊青年,吊一头马尾发丝根根硬朗高束,正在净手盆前擦手。 满盆清水早成血红,脸颊与衣服上还清晰可见喷射溅出的血渍。小将军衬衣领口松垮下来,隐约瞥见饱满结实的胸肌。 空气中弥漫着层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小将军听到声响,忙用手巾抹了把脸,拭下血迹,转身笑道: “高大人一路颠簸辛苦,汉广公事缠身实在繁忙,没能亲自去迎接,在这儿给大人赔不是了。” 高德稳住脚步,刚刚不自觉退那一小步,着实有些让他自己都觉得丢脸。 择慌回道:“无妨,都是为朝廷办事,理解。” 听闻“朝廷”二字,冯汉广似是暗自嗤嘲,将手巾丢回铜盆,向高德大步跨来。 小将身材高挑精壮,比他高出一头有余,竟毫不避讳的微微欠身,抬眉端详了这长辈年岁之人好一会儿,弄得高德好如遭了蔑视般浑身不爽。 距离一拉进,冯汉广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血腥味扑鼻而来,浓到似乎是从这人骨子里散出的一般真切,打心底惹得他反胃。 “高大人这是得罪谁了,才会被派到如此偏远之地做知州啊。”冯汉广脸上笑容不改,漫不经心道。 “总镇将军,您这话说得,可有僭越吧。” 高德混迹朝野十多年,自然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谅他绝不敢对自己动手,身子骨一挺,便顶了回去。 屋内霎地静了下来,两侧护卫的士兵依旧像泥人一般一动不动,唯有烛光影影作闪。 气氛骤然冷的有些可怕。 冯汉广浓眉一震,哈哈笑出声来,再行了个礼,赔了不是道: “高大人见谅,汉广一介武夫,自小是同先父在军营里长大,没跟什么正经师父学过诗书礼节,只顾着勘带兵习武保命之术,这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也不会您们官场上那一套拐着弯的话术,话说得直,您大人有大量,莫因这等事怪罪。” 话都说到这儿,高德也没法再回什么,只得将气咽了回去。 心中暗骂黄口小儿。 冯汉广转身当他面毫不避讳就将浸了血的衬衣脱了下,露出满背精健如蜜,爬满疤痕的腱子肉。 又招招手,旁边侍卫顺势拿出张檀色袄子为他披上。 “上任知州大人因宅府走水意外身亡,无人交接差事,宅子也烧毁得彻底。想必高大人定是这一路紧赶慢赶过来的,风尘仆仆。只是这知州府还未重建竣工,这段日子,怕是要委屈大人在我这陋府上屈就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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