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螭,雌龙也。”那时,年少的隋风并没有开阳的任何记忆,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道,“吾君赵玉,唯有赤螭,可以相配。” 而今的青年缓步走至我身前,没有言语,一指勾住我腰间的金玉革带,为我配上这枚符令。他作绳结的手法娴熟无比,好似早已在私下演练过无数次了。 系好之后,他重新直起身子,片刻后又稍稍俯身下来。骨骼峥嵘的手指停在我的脸颊旁边,在辗转纠结着是否撩开这顶喜帕。 我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 这个笑似乎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捏住喜帕垂缀的一角,将它轻轻扯了下来。 绯红的绸帕飘然而落,一阵微风之后,我们终于在这满目的红光中对视。 所有的过往旧事,都悉数化为眼前连绵不绝的红绫与喜烛光火。 我曾经在虚无缥缈梦里或是自己的臆想之中,见过无数次我们成亲的场景。 ……那时,我清楚地知道这不可能。 但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 光影倏然模糊了,我定神看了又看,才对上他一双漆深明亮的眸子。 青年的眼眸里波光流转,去掉所有缀饰,目光纯粹而直白盯着我一动不动。他从未有哪一日如同今日这般乖巧。整晚竟是一言不发,时而有些呆讷,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忍不住提醒他: “拿合卺酒来。” 他这才恍然大悟,仓皇站起来,急忙走到了桌边。那手刚触及酒爵,却不慎将它碰洒了。他怔愣地回过头,无助看向我。 这瞬间,我们都轻轻笑了起来。 …… (结局终) 【尾声一】 大婚之后第六日,我回到了邯郸。 皇城西苑停放着赵瑜的灵柩。 紫檀为棺,楠木为椁。灵堂白幡高悬,堂中六角都搁了炭火盆,未烧尽的黄纸漫天纷飞。我正寻来一沓黄纸,想要为赵瑜焚烧几枚,以示哀思时,一个瘦劲的男子从殿后绕了出来。 他看我的眼神格外失望。 “公叔岑……”我的声音因理亏而飘忽不定,“我是想早些回来的,只是有些事情耽搁了。” 公叔岑对我拙劣的借口不为所动,只是冷笑了一声。 一阵沉默里,我将几枚黄纸丢入炭火盆,看他们化作飞灰。我摸出玉扳指,搁在赵瑜的灵位前: “相邦,我自知凉德,不配此物。但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公叔岑阖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点了点头:“说吧。” “相邦理该清楚,而今天下战祸四起,百姓颠沛流离,瑞赵国力日益衰微……若无屏障,迟早要被强敌吞并……” 公叔岑嗤笑,打断我的话:“你早就想并赵入梁了,置赵氏公族于不顾,去做你的大梁王君,何等逍遥自在。” 我不卑不亢地抬起头,反问道: “公叔岑,你尝过父母双亡的滋味吗?你试过在邯郸城楼下朝路人乞讨的滋味吗?”我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坐着,拿起火钳,拨弄着身前的炭火盆,“我五岁那年,失去了我的‘父亲’。和几个孩子在城楼下的草棚里栖身,与野狗夺食。他们有两人被野狗咬死了,尸首在城楼前腐烂发臭,足足两个月都无人收尸。待先王收养我之后,我偷偷跑去城楼下,发觉那孩童的尸首已经风干,几成白骨。” “战祸不断,便还有更多百姓颠沛流离。怎么能只看重公族之利?”我凝望着公叔岑的双目,“相邦是个聪明人。何以非要鱼死网破?” 公叔岑沉吟许久,忽然笑了:“臣之发妻,死在了梁兵的铁骑之下。蔡夫人虽与我门当户对,却是续弦。” “若王上执意并赵入梁,则请应允臣下归隐田园。” 公叔岑朝我深深一拜。 . 我与隋风八月为期。 八个月后,正是腊月。漳河凝冰万里。 腊月时,有守城将士来禀,说梁军在漳河南岸集结。 我警觉地抬起了头:“他们在干什么?” 守城将士面露难色,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最后还是惶惶答道:“奉梁王令,修驰道……说是要将驰道修至昭德大殿,生擒王上。” 腊月月末,那驰道几乎已经修建完毕,一路通向邯郸城楼。隋风下了战书后的第三日,亲率大军压境……却是铺了十里红妆。 斥候来报,梁王扬言,如若我不交出国玺,随他回邺城……他便血洗邯郸。 我站在城楼上,隔着凛风朔雪,与城楼下的君主遥遥对望。 战鼓隆隆,两军盾兵陈列阵前,利箭蓄势待发,再一次对齐他,也对齐了我。一切都仿若是去年的模样。 只不过,这回我朗声下令: “开城门,迎梁王入都。” . 我同隋风回去后,他便昭示天下称帝,封我为王君。大梁兵力雄厚,诸侯无敢犯者。 我们共理朝政,度过了短暂而温馨的三年时光。 然而第四年开春,我的身体状况忽然转恶,痼疾发作,痨症愈渐深重,频频咳血。 隋风听闻东海有仙丹妙药,便着人排除万难也要寻来。 我吃下后并无什么好转,只是背着他将咳血的帕子都烧了,瞒下自己的病情。 逾冬,他率军讨伐萧秦,叮嘱我好生将养,待他凯旋后一同再去永苑赏梅。 …… 然而我没有等到他,却等来了黑白二鬼——范无赦与谢必安。 我的阳寿尽了。 谢必安面带微笑,朝我道: “紫微天宫,正等候南斗上生星君归位。” 我躺在榻上,艰难支起身子,手中死死握住王君的玉令,看向谢必安,涩声问道: “我若回到天宫,开阳……他会记得我吗?” 谢必安笑靥如旧: “不会。” …… 也许是我的脸色太过于难看了,让谢必安这个鬼差都于心不忍。 谢必安怜悯似的,向我补充道:“这三千年里,不会。他只保有第一世亲手将你斩于剑下的记忆。而第二世、第三世、以及你们在天宫的往昔种种,他都不会记得。 不过,星君可以常常在凌霄宝殿的殿议时见到他。他不久后也会归位了。” ---- 还有个尾声二,明天再写 看了下各位大佬的留言,番外就从星君们怎么勾搭上的开始写吧
第75章 九重天阙(尾声) 【尾声二】 九幽,冥地。 四周阴沉,晦暗无光。沿途伏尸腐烂,骸骨堆积。偶有一两具尸首的头颅上还插着驱阴旗。 遥遥能见紫光,竟是一所嵌有四十九颗铜钉的大门。朱漆如血,满萦肃杀之气。门口左右候着两个怪物,分别是牛头马面,手持镣铐铁锁。 看到我后,牛头马面眼眸里的幽光渐渐淡去,恭敬后退三步,躬身朝我抱拳: “参见上生星君。” 我微微一怔,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记忆苏醒得并不完全,因此,看这一切冥界景致都感到颇为好奇。仿佛进入了什么坊间脍炙人口的神话故事里。 谢必安和范无赦手持引魂灯,一路沉默,带我前往冥河横渡弱水。 有一方小舟泊在弱水河畔,黑白无常让我上了舟。弱水本是鸿毛不浮的冥河,然而这小舟有仙法加持,轻而易举漂浮于弱水之上。 他们告诉我,这是冥帝为报答开阳星君借镜之恩,才让我从小舟直渡轮回,免去诸多繁琐路程。 这也就罢了,毕竟是礼尚往来。可令我毛骨悚然的是,冥帝竟然还准备了一个点心食盒。我甫一打开,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都是我旧时在邯郸城时最爱吃的点心! 冥帝怎么会知道我的喜好?!我惶恐不安地捏起一枚点心,嚼了一口。 ……我如今只是个魂魄,因而什么滋味也没有尝出来。 冥帝唤作北阴酆都大帝,乃是九幽冥府的最高神灵。 我不由得去想,他这等神仙,也有什么难以了却的凡尘旧事么?非要借着前生镜去一窥前尘? 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我悄悄看了看为我送行的黑白无常。 黑无常范无赦虽然对我毕恭毕敬,但他总是黑着脸,面上煞气浓厚。我不太敢与他说话,便转头朝面带微笑的白无常轻声问道: “谢,谢公子……”白无常的俗名叫谢必安。单从容貌来看,谢必安真生得是清秀矜贵。他如果不是鬼差,一定是个英俊的王孙公子。 谢必安闻声回过头来,还是面带着诡异的微笑,“星君有话但说无妨。” “冥帝……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才要借助前生镜,溯回前尘?” 谢必安静思片刻,道:“星君是否还记得,您在凡界的时候,有一位君主,对大巫国师心有爱慕?然而大巫国师却被这位君主的长兄……奸污了。这位君主便守了她一世。” 我,我的母亲,琼瑗大巫?! 这么说来的,北阴酆都大帝在凡间的身份,便是……? 谢必安脸上的笑意忽然收住,他朝遥遥的虚空里躬身一揖:“帝君。” 我狐疑的顺着谢必安的目光看去,只见弱水河畔,一人紫袍加身,头戴冕旒。周身萦绕着幽森的微光。看清他面目的瞬间,我吓得呼吸都停止了。 “先,先王……” 那不是先赵王赵卓,还能是谁?! …… 北阴酆都大帝静默地看了我一阵,身形忽然淡去,转眼工夫便消失了。弱水河畔一如方才,空空如也。 谢必安对着空荡荡的河畔道:“恭送帝君。” 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在小舟上瑟缩起来。谢必安给了我一件氅衣,嘲笑着说没有见过我这么娇弱的人魂。 ……头一回做鬼,不太适应。 谢必安与范无赦两兄弟目送着我远去。在那一黑一白的两道影子彻底消失之后,我低下头,发觉这件氅衣竟然是我从前的旧物—— 我入梁国为质的那一年,赵王亲自为我送行。正是我启程那日,在城楼下,他为我披上了这件氅衣。 自那一日起,他与我的君臣情分、父兄之恩,便再也不复从前了。弱水波澜微漾,烟雾缭绕,天水交界处灰蒙蒙的,一望无垠。 我将这件氅衣脱了下来,沉入弱水。 ——我感谢赵卓从前对我的好意。但事到如今,我再也难以接受他的任何好意了。 . 我在小舟上昏昏欲睡,意识缥缈。 直到“咚”的一声,小舟仿佛撞到了什么物什,剧烈的震动才使我骤然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那一瞬,金光万道,红霓翻滚。定睛看去,浮云之中竟然有仙岛林立。目力所及,处处洁白,宝玉妆成。 这是九重天阙的瑶池,南天门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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