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馆驿廊下光影晦暗,中庭里甚至连一盏灯也没有点。走了不多久,出一道月洞门,我便因着心中焦急而迷失了方向。 倏然间我看到了灌木后头攒动的人影,黑沉沉的,像林子里结伴捕食的豺狗。 梁兵! ……得救了! 我正要拽住一人问路,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呵斥: “太子有消息了,说是在邺城的城关外发现的!尔等不必再四处探问!” 此人话音刚落,身后便掠过一抹暗红的影。细细一看,竟是白日里那名梁骑统帅! 他背对着我,步履生风正要走进厢房之中。我情急之下,赶忙扬起声调叫住他: “将军……” 那统帅闻声,顿住脚步,身形停在房门口,轻轻转回小半张脸来。他仍旧戴着盔,眉目藏于其中,无可揣摩。 可我却在他这一回头间,呆呆地怔住了。 漳南那位君王无数次的回眸一笑或是一怒,霎那间齐齐浮上心头。琐碎凌乱的记忆奔袭而至,他数不清的笑与怒渐渐都淡去,褪作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就那样贴附在眼前人的银盔之上。 一股无名的热涌推上眼眶,连带着喉间都泛起一阵滞涩。我艰难定了定神,才再次唤他: “将军?” 他头顶是一盏飘摇的纸灯笼,朦胧微淡的光火将他锋利的下颌线映衬出来,似刀锋一般,锐气逼人。 然而我话都还未说出口,便被一只斜刺里突然袭来的手死死捂住嘴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来人将我紧紧锁在怀中,低喘了两口气后赔笑道:“我的侍婢有些痴症,愚鲁粗鄙,唐突了将军。还请将军莫怪。” 那统帅单手扶剑,转过身来。像是站在阶上打量我们,一时之间并未回话,态度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傲慢。 萧仲奕见这名统帅如此不懂礼数,竟也不恼,反而还主动开口,缓和气氛: “夜深了,不叨扰。” 我趁他话音刚落,便猛烈挣扎起来。头上的步摇叮铃落地,情急之下我揪住身旁横生而出的花枝。却不知那是什么花,倒刺遍布。我捋下了一大把花瓣,手上也被划出一条口子。意识里一线火辣辣的疼痛格外清晰。 萧仲奕哪肯轻易罢休,当即朝我后颈劈了一掌。强烈的酸痛随之震荡开来,我终是失去了抵抗的气力。 萧仲奕加重了挟持我力道,拖着我,在那统帅的注目之中,一步一步离开了。 甫一回房,我便看到了被绑在房中的“公主赵英”。一名莽悍的护卫手持长刀,架在她脖颈上,朝萧仲奕禀道: “这贱婢想趁乱跑回去找他的主人报信,偷了咱们一匹马,被属下们截住。” 萧仲奕让我坐在榻边,才转头过去,问道:“她的主人?” “她是赵灵公的人。”护卫回禀。 萧仲奕便笑开了:“跳梁小丑,不自量力。” 不多时,萧仲奕便让两个婢女为我换上公主的吉服,又为我重新梳头打扮。他则坐在榻边,静静地欣赏着一切。直到天明,他都不曾换过姿势。 更夫经行,打更的口令悠长深远。 五更了。 “萧仲奕。”我顶着满头沉甸甸的珠钗,平静地看着他,“我十分敬你,也十分欣赏你,盖因无论多大的变故当前,你都能沉稳如水,安之若素。你做着许多我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有着许多我所艳羡的性情。六年前我入梁为质,又受制于王命,终日饱受折磨。直到后来与你相识……我一直感念你没有揭穿我的箭法,以及对我的种种照顾。甚至一直为你抱不平,你临行之际,我还托人转交手书——‘君才十倍秦太子,必能安国兴邦,定萧秦大事,君何不取而代之’。只不过,仆役告诉我,手书送到时,你那间别苑已经空空如也,你走得格外仓促。” 萧仲奕微微抬起眼睫,将信将疑地沉默着。 这场寂寥的沉默在房中蔓延了很久,他的眼中渐渐才似亮起了希望的微光,再度看向我,期待着我的下文。 “但是今后……”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饰,自嘲般笑了出来,“我想,我们今后只能是敌人了。你若辱我,我赵玉但凡苟活一日,哪怕只有一口气在,也要千方百计,取你项上人头。” 萧仲奕也笑,笑得很开怀。 . 日头升起,我被萧仲奕的婢子塞入红幔高轩。四匹良骏引在车前,脖儿铃叮当,清脆悦耳。 为防我逃走,他将之前搜刮来的隋永安的丹药掏出,逼我服下。我问他这是什么,他不答,只是唇畔牵出个令我琢磨不透的笑容。 梁国使臣接走了另一驾大轩,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燕贞与那名骑兵统帅策马在前,其他人护在车驾周围,呈拱卫之势。显然对这公主格外看重。 我望着连绵不断的甲兵,头回意识到——人活一世,太聪明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比如那名统帅的身份。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名统帅。 他与昨日无甚区别,还是一副威风凛凛,高不可犯的模样。 若我愚钝不堪,没有认出来他,倒也不会觉得此番光景凄凉。 其实萧仲奕的人并不算少,车帘拂动之间,也能看到人马逶迤。但和对方一比,则高下立见。 车驾四平八稳,偶尔碾过碎石也没有颠簸之感。车帘随风翕动,我在明灭交替之中昏昏欲睡,不多时便彻底睡了过去。 入梦之际,脑中恍惚,眼前仿佛还是窗外高升的日头。天光大亮,天穹投下了惨白颜色。 风也是冷的。 然而我刚睡着不久,一场激烈的情事便骤然入梦。暧昧的呻吟,潮湿的皮肤,腥膻淫靡的气味……一切浪荡的五感朝我聚拢而来,使得我陡然惊醒。 这才发觉马车正停在驰道边,一行秦兵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抱着水囊喝水休息。 我感到一阵没有由来的口干舌燥,心跳急促。小腹之下更是邪火旺盛,欲念横生,甚至不能自控。我方想起隋永安那丹药不是什么好东西,登时心中一颤。 便在这时,一个不紧不慢地脚步声接近过来,“赵玉,喝点水?” 是萧仲奕的声音!我慌乱地答:“不用,我要继续睡,别来啰嗦。”我的声音却在抖。 萧仲奕狐疑地靠近了些:“怎么了?” 我再不敢说一个字,紧紧闭上嘴,头朝里,歪在厢壁上装作睡着。 眼前忽然有白影闪动,竟是萧仲奕拉开了车厢门,跳上车茵来查看我的情况。我惊得睁开眼,朝他厉声道: “出去!离我远些!” 四目相对,空气在这一霎凝死。我将衣摆往身上掩了掩,欲盖弥彰般遮在胯间。 萧仲奕也是一愕,目光逐渐转得幽深。他喉结轻轻滑动,沉着脸进到厢中,抬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温凉的手掌一抚上来,我甚至有些心猿意马,急忙阖上眼,喘了两声道: “滚。” 萧仲奕用力呼出一口悠长的气,似乎在去留之中难以抉择。 他最后还是选择挨着我坐了下来。 车内闭塞,他身上的熏香虽然很淡,但此时此刻却像被无限放大。陌生的气味像暗中生出的一只只血手,死死拽住我,意图将我拖入深渊。又像是万千鹅毛,轻轻撩动着几近崩塌的神志。 他坐得纹丝不动,只是抬手轻轻将我揽入怀里,力道不大,很温缓。我的额头甫一贴住他的胸口,神志霎时溃不成军,胯下更是先于意志一步,已经硬得发痛,忍不住艰难地道: “你出去……算我求你。” 他不似方才沉静了,揽着我的力道转大,一把钳住我的下颌,凑过来道:“怎么不求我干点别的?” 我几乎要屏住呼吸来与车内弥漫的一缕幽香抗衡。 “啊……” 一只手兀然攀上我的腰际,我被逼出一声低哑地呻吟后死死摁住他的腕子,却抑制不住地直发抖。 腰束被解开的那一瞬间,一股解脱般的快意陡然冲上头脑,仿佛无数缠绵暧昧的声音在我耳畔催促着。 我死死揪住身下的软垫,呼吸之间已被萧仲奕身上的暗香灌了个透,转眼间心如死灰,忍不住暗暗道—— 谨贺梁王……鸳鸯璧合,鸿案相庄,新婚大吉。 与我黄泉碧落不复相见。 我意识昏沉之际,窗棂木阑碎裂的声响兀然钻入耳朵。 哐当—— 三支飞矢破窗而入,将那镂花木棂震成无数碎片,窗口登时空缺出来。崇遥关外,裹挟着黄沙的冷风随之倒灌进来,飞沙打面,疼痛开始蔓延。 萧仲奕猛地朝后仰头,一支铁簇便擦着他的鼻尖射进来! 秦军察觉到危险,纷纷聚拢,形成包围的阵局。 几个呼吸的工夫,一阵狠戾的铁蹄声飞速逼近,轰隆隆的声响在天地间回荡不已,黄土几乎为之撼摇。 萧仲奕扶剑起身,看向不远处涌动的黑影两目赤红。他似一头敏捷的黑豹般转身出了车厢,跃上一匹骏马,率骑兵调头迎战,扬起一路滚滚黄尘。 乌泱泱的黑潮将要与秦兵相冲之时,忽而间杀出一小队十余人的精骑。他们并不与秦兵缠斗,而是直奔的我的马车而来! 车外刀影纷杂,我摸索着在坐榻下翻找,应是有两柄备用的长刀。然而我刚一握住刀柄的,马车却骤然往旁侧歪斜。 我一个趔趄倒在车里,后脑重重磕在厢壁上。 然而车前的马儿受惊过度,步伐不一,拖着我一路狂奔的,冲出了秦兵的护卫圈去。似乎还碾过了尸首,车辕下起伏不定,颠簸得尤为厉害。 颠簸了不知多久,车夫终于脱力,被四匹发了狂的马甩下车茵,三名梁骑不知何时追了上来,马蹄声杂乱起来。 我捂着脑袋倒在地上,只看到窗口闪过了一抹如血殷红。 又过了须臾,马车渐趋稳定。窗外天穹苍茫,激流奔腾之声逐渐清晰—— 漳河上游,北岸。 经过一遭祸乱,马车的车门有些关不严了,在风中缓慢的一开一合。我索性将它彻底推开,而后喘着气坐在车板上,脊背靠着坐榻,朝车前鬃马之上那个挺拔的背影道: “将军还不摘下头盔吗。” 他闻声回过头来,透过冰冷的银盔缝隙静静打量着我。片刻后,勾唇挑起些许浅淡的笑意。 这个笑使我又恨又恼,又有些哭笑不得,最终恶狠狠盯着他,喉间发哽: “……好玩吗,隋风?” 他怔了一瞬,而后轻轻颔首,两手将头盔摘了下来,接着将那头盔朝遥远处用力一掷,这才回头看向我。 他眼波里满是幸灾乐祸,与阔别重逢的欢喜。只是那欢喜藏得很深,让人极难察觉。 “好玩。” 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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