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以独处之后,我才终于重新落笔。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待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窗外浓稠的黑夜已然变为浅淡的苍青色,浮着几片稀薄云彩。 隋永安又让我写了一封放行书,大意是允许梁太子回朝,为梁王贺喜。 我写完便伏在桌边,周身乏力至极,昏昏欲睡。隋永安“贴心”地将我扶起来,蒙上一层缀饰用的面纱。与我交换了衣物的舞姬便顶替我的位置,学着我的模样坐在屏风之后,姿势端庄。 她戴着我冠,又是坐着,乍一看,倒也觉察不出“赵王”的身形比平素娇小。 隋永安朝她沉声命道: “待会儿若有禁卫入内,询问你任何事,你便沉默点头,再将凤符抛出来。” 话毕,隋永安将我打横抱起,那臂力属实让我震惊。可转念一想,他惯用的兵器是杆长枪,也就不奇怪了。 他也是惊讶,自言自语般地道:“怎么轻成这样……” 逐级查验之后,我们终于出了宫门,却在邯郸城关处又被拦下。 公叔岑的放行令姗姗来迟,其间隋永安等得烦躁,见我有气无力几乎动弹不能,干脆去街市上买了两份菓子,先填饱肚子。 待出了城,他还揽着我,却一直打着瞌睡,脑袋一栽一栽的,很是滑稽。 我终于无奈地朝他说: “是不是可以先放开我?我累得很,只想睡。你一夜不睡跟我较劲,一定也累了吧。” 他这才恍然大悟,发觉还抱着我,便不好意思地笑笑,松开了手,将我放置在车内另一侧的软座上。 驰道出奇的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鸟鸣,几乎不见往来的商贾。我心中生出些异样的警惕,不由得主动同隋永安说话,令他保持清醒。 “你假意被俘,是不是梁王的授意?”我捡了个刺激些的话题,刚说出口,心中又格外忐忑。 如果是隋风的授意,又代表了什么?我脑子里顿时混沌一片,头疼得紧。 隋永安的眼皮子直打架,勉强撑着头看向窗外,缓缓地答,“是。一直到给相邦的手书,都是他的主意。”他忽然回头勾起唇角,“不过,他只是说让我逼你写,但没说要我‘怎么逼’。” “难怪。”我冷笑了一声,“如此周全的计划,确实不像是你独自可以想出来的。” 隋永安又打了个哈欠的工夫,外头倏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听到这声音,他喜出望外,强打起精神来,“接应我们的梁军来了!” “这么快?你不是才递出消息么?”我有些狐疑地问,“才刚出城关,你这队骑兵……是什么时候从崇遥关出发的?” “隋永安?!” 他彻底睡着了过去。 我勉强推了推他,他却纹丝不动。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昏迷了过去! “你吃的那份菓子,是谁卖给你的?!”我努力摇晃着他。然而回应我的,只有他滞重的呼吸。 杂乱的马蹄声渐渐朝我逼近,势如疾雷。我暗中听着……大概有百余人马。 这么多? 正在疑惑之中,车夫骤然发出一声惨叫,旋即车身一斜,失了控一般陡然加速。 一名青年驭马的口令声郎朗响起,稳住了这场乱局,马车才渐趋稳定,直到停下。 吱呀一声,厢门被人从外拉开。青年逆着光,身着一身端方的大袖袍蹲伏在车茵之上,见到我时微微一愕,旋即便轻轻笑了出来。 青年身形轮廓硬朗,面目却看不清晰,只见一双黑阗阗的眸子里浮光萦动。 “公主,请随我入秦。” 但这道声音格外耳熟,使我瞬间就分辨出了他的身份,我简直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确认道: “萧仲奕?!” . 萧仲奕摸走了隋永安身上的两瓶丹药,又命人看管“熟睡”的隋永安。抵达崇遥关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我眼看着隋永安的马车南下,驶往邺城方向。这时,萧仲奕钻进了我的车里,慢声慢气道: “放心,定将他毫发无伤送回邺城。” 自从昨日起,变故频出,我从最初的震惊到麻木,时下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冷眼看着他。 半晌,我还是担忧起隋永安的处境,忍不住问: “你说的话能信么?” “你别无选择。”萧仲奕的意图已经明晰,却笑得光明磊落,“公主,你要在崇遥关换上吉服,由我接入秦地。当然,隋梁的人也来了。你看。” 萧仲奕温声细语,野心却已昭然若揭。他扣住我脖颈的手力道甚大,逼迫我朝窗外看去。 我勉强直起身,拂开遮光的帘帷。 外头一队铁骑堪堪停在不远处,沐浴在夕照之中。梁国将士们的玄甲都染上了一抹血红色,煞气磅礴,与那一幢幢黑龙旗相得益彰。 副将驱马上前,呵斥道,“公主车驾何在!” 馆驿的杂役被这中气十足的男音一吼,吓得周身打抖,身子都躬成了虾米。 副将一挪开,我才看清了那名梁国主将的身姿。 主将端坐于马背之上,纵然只有一道背影,但也仍然能看出,此人宽肩窄腰,孔武有力。 他头戴着一顶错银盔,肩甲之下系着条猩红披风,以彰示其统帅身份。再看腰间兵器,是一把斩马剑,足有三尺长,杀气逼人。 此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无边无际的威压。以至其身后的一众骑兵都纲纪严明,这短暂的停歇之中,无一人敢嘈声交谈。 这主将看上去极为年轻,算着年龄,像是新入编。可他的沉着冷郁却与老将别无二致。 我不记得梁军之中何时有过此等英豪,却又觉得他背影透出一股隐隐的熟悉来。 可惜那头盔配有护目,手掌宽的玄铁护目之间,仅仅开了三道缝隙以供视物,长相便不得而知了。只看见一截笔直高挺的鼻梁骨,唇角微微下压,天生一副寡情相貌。 我心中纳闷儿,总觉这样貌在何处见过,但一时难以想起来。加之距离尚远,无法看的真切仔细。 正要再看,萧仲奕却将帘帷拂下来,遮住我的视线。 我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哑着声问: “公主分明已经送来了。二公子还特意挟持我,到底想要什么?要城池?还是盟约?”我心中生出一股不安,“该不会要逼我对付梁王?你少做梦了。” “我只是想要和亲。”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眼神转得阴冷,“顺带,要父债子偿。” 我陡然想起,先梁王似乎有一美妾郁氏,乃是横刀夺爱,强掳了秦王的爱妾,囚于太辰宫。 郁氏后来病薨宫中,随后萧仲奕便顶了月余的白缨。 “那是你的生母……”我惊讶地看向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没错。”萧仲奕寒凉地笑了,“辱母之仇,不共戴天。”他倏然转头看向我,眼光之中带有我从未见过的阴鸷,仿若裹挟着滔天恨意。 “但依我看,你像是经不起什么折腾。”他全然没了平素伪装出来的端方,一把揪住我的发髻,贴过来朝我低语,“我会好好待你的,算是还给梁王一份大礼。想来梁王襟怀广阔,不会计较我‘不慎’娶错了他的‘公主’。” 外头梁兵的问责之声音重又响起,这回是在质问梁太子的下落。 萧仲奕运筹帷幄的那张脸上,此刻也显出了一丝不安,他将我按到一旁,独自看向车外,像是在看那名英武的梁骑统帅。 片刻后,他缓缓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 隋风上线啦
第60章 阔别重逢 崇县三面环山,毗邻漳源,乃是荒土乱石之中的一方小城池。 城前关隘,正是“崇遥关”。驻有赵国步兵十万,车骑两万。守关将领名唤范仪,饶是他戍关十余载,也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大人物。 以至于他接待萧仲奕的车驾时,脸上的肌肉已经笑得麻木了。 “且慢!”范仪的笑容忽然凝固住,眼光之中陡然生出一线敏锐,“公子仲奕,您的车上还有何人?” 萧仲奕一点不慌,一手持匕首抵住我后腰,另一手揽住我的同时轻轻挑开车帘,“我的侍婢。” 范仪明显不认识我,他狐疑地盯着我们看了好一晌,目光渐渐转的鄙夷不堪。 ——孤男寡女,搂搂抱抱,共乘一车。是在干什么,根本无须多想。 更为过分的是,这位秦国的二公子,还马上要迎娶赵国的公主。 范仪敢怒不敢言,最终还是忿忿将手一挥,放我们入关了。 我忍不住嘲讽道:“公子仲奕的雅名,自今日起便一去不返了。” 萧仲奕收起匕首,一脸的不在乎,“论起名声臭,我怕是及不上梁王万一。” ……怎么不说说梁王的名声是怎么臭的?!难道没有他一份功劳? 昏暗中我瞥了他一眼,不由冷笑,“誉满天下者,必然毁满天下。二公子的名声好,是不是因为……二公子还不太出名的缘故?” 萧仲奕是庶出,他的嫡长兄萧秦大公子即便双腿残疾,还是个空心楠木,却也早早被册为太子。因此萧仲奕对嫡庶之别、门第之分向来有些敏感。听到这话,他终于动容,脸色变得不太好了。 但也只是瞬间,便又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半晌才道:“真是舌灿莲花。就是不知道,晚些时候,你还能不能这样从容淡定。” 我被萧仲奕强行困在他的马车里。随着时间推移,身上倒是恢复了不少力气。但萧仲奕不是善于之辈,我只得装作虚弱,寻找可乘之机,去寻求范仪的庇护。 可转眼间我又面临着新的问题——我该怎么向范仪说明身份? 两名公主的车驾停在崇遥关的馆驿之内,居南苑。来接亲的使臣则暂居北苑,待明日清晨,焚香祈天,各自接亲。 然而梁国黑压压的甲兵堆积不断,看上去不像接亲的,倒像是抢亲的。燕贞来得很晚,但其貌似文质彬彬,于是所有馆驿的人都偏好于与他讲话。 我们所在的院落,与梁国使者东西相对。所以彼此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看个清楚。 我绞尽脑汁,想来燕贞一定认识我,但我如今穿着舞姬的衣裳,一开口怕不是会将他吓死。 不多时仆婢送来热茶与粥饼,我们正吃着,叩门声突兀响起。 原来是萧仲奕的护卫,神色很急,像是有什么事发生了。萧仲奕眉头拧得很紧,眉心堆积出一条沟壑,犹豫了片刻后随他出去说话了。不知是有什么事要防备着我,两人的身影在窗户上快速移走,四下里转眼寂静了。 我看看四周,伺候他的婢子正巧不在,心中大喜,顿时撤掉脸上那些故意做作的虚弱神态,猫着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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