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中霎时静了下来。所有杂役退避一旁,垂首静立。 “公子玉,别来无恙。” 一个清越的嗓音自屋内传出,两扇木门被人从里拉开,风雪便卷了进去。晦暗的小屋中走出一名青年,衣衫浅素,银冠嵌玉,容色冷如霜雪。 “沈涟。”我垂下眼睛笑了,“你不去陪着你的王上,倒跑来这儿吃起了咸鱼?王上说你死了,你不生气么?” 沈涟轻轻一笑,旋即鼻翼翕动着,嗅嗅空气中的咸鱼味儿: “好大的酸气。” 我终于有点儿绷不住了,拧着眉头看看四周或吊或躺的咸鱼:“味儿这么大,王君还真能待得住。” 沈涟对我的嘲讽浑不在意: “先生,‘盛暑,秦王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这不是您教我的么。赵太子在驿馆时,突生恶疾。侍者说,华裳太子而今与肿尸无异。” 他甚至还唇角微勾,朝我一揖:“学生便买光了城中的咸鱼,在这里,恭候先生大驾。” 他往旁边侧身,让出可供一人通行的位置来:“外面风雪大,不若先生进来说话罢。” 两名暗卫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将面前的沈涟灭口。可我大概窥了一下四周,沈涟定然不是单独出来。他身为楚国公子,必定也安插有不少楚国的暗卫或刺客。 “无妨,他巴不得我逃出城,说不准……还有妙计。” 我随沈涟进入屋子,发觉桌边铺着两张猪皮——他正在作画,还是我的肖像。正是今早那些街头巷尾的士兵拿着搜人用的。 “沈涟,你将我画成那副模样,对得起谁?”我直接坐在桌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因为周遭浮动着强烈的腌臭,而咳出两声。 “画得不像,不是正合你意?”沈涟以手指沾着胡桃青,继续作画,“赵太子可以伪装成尸首,那你可怎么办。没有照身帖,怎么出去?四门都有数百精兵候在那里,狼弩蓄势待发,专门等你。” “我也很苦恼。”我索性照实说了,“王君有何高见?” 沈涟听到“王君”二字,冷笑一声。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枚铁章给我看,那章上的纹路狰狞诡谲,我大概辨认了一下,才看出那似乎是大梁狱中,墨刑用的烙章。 “奸淫之罪,当刺此印。依大梁律,奴犯,是不需要照身帖的。”他去炭火盆旁边取了火钳,将我手中的烙章夹走,搁在火盆里炙烤着,“狱中,先烙纹印,再以细刃挑开皮肉,泼墨,刺字。” “蛤蜊大的墨印而已。与你瑞赵江山相比,想来是不值一提。”沈涟在火光对面,与我微笑。那笑真让我心头寒意遍布,半晌,我才咬着牙道: “没有别的章,只有‘奸淫’?” “有。甚至还有别的办法,不让你受墨刑之苦。” 沈涟看我认真起来,终于不再用阴阳怪调的语气同我说话,“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严子玉,你此生,不得再踏入大梁半步。” 严子玉可以答应。 但我姓赵。 “好。”我坚定地点头。 ---- ———— 今天晚上还会更的,≥1更 . *《史记》“会句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释名·释饮食》“鲍鱼,鲍,腐也,埋藏淹使腐臭也。” 公元前210年七月丙寅日,秦始皇驾崩于沙丘,直到九月份才葬在骊山。两个月来,赵高、丞相李斯、二世胡亥用咸鱼掩藏尸体的臭味。
第37章 暗度陈仓(下) “君子之约……先生可要说到做到。”沈涟微微勾唇,俨然一副乖巧的模样,好似这句话并不是在威胁我,只是在和我打商量一般。 沈涟站在原处,等我再一次点头后,才摸出一支竹笔。 “临时画上吧。回头用天冬汁,便能洗掉。” 沈涟是丹青大手,他若想仿的东西,断没有仿不出来的道理。因而我便在想,他将我画得很丑,绝对是故意的。 “嗤”的一声,他擦亮火折子,燃了两根蜡,示意我靠在桌边凑他近一些。 “画在额角。”他捏住我的下巴,“刑纹复杂,还请先生多担待。”话毕,他拂开我额前伶仃的几根碎发。撤去手时,还顺势在我脸上摸了一道,“赵人经年游猎,北域又风沙甚大,先生怎也能有这么精致的皮囊。叫我个江水养大的楚人,都自叹弗如。” “沈怜花。”我板着脸直呼他的旧名,颇为不悦地看向他,“先生不喜欢你这样,要画就快动手。” 沈涟俯身看着我,咯咯笑起来:“先生一向不喜欢我。” “殿下一来,你写字都心不在焉,只顾着和他眉目传情。竹简写坏了不少,想偷偷丢了,谁知又被殿下发现。那时,是不是巴望着我赶紧消失?” 我呼出一口悠长的气,不作一言。 他重新挑着我的下巴,来为我画刑纹。竹笔游走在额角,有些微痛,又有些痒。我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涟挑着那狭长的眼睛看我,“算起来,先梁王害死了我哥,我也算父命加身,得伺机杀梁太子呢。当然得向先生学一学,如何才能勾上梁太子。” 这一刻,我竟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同情隋风——他能活这么大,实属不易。 沈涟离我很近,轻缓的鼻息拂动在我颊侧。但我的嗅觉已经被咸鱼气味熏得麻木,只能闻出他身上隐约带了一股梅香,像是刚从永苑回来一般。这味道让我觉得熟悉。 玉台大宴那个早晨,隋永安闯入寝殿叫醒我时,身上便是这样的味道。 正在我胡思乱想中,他蓦地起身:“好了。” . 回到我们藏身的荒苑后,赵瑜瞪着两个眼珠子看我,口中“啊啊——”叫个不停。 我这才想起与他解释“墨刑”的事,他艰难的点点头,便又昏睡过去。我们几人替他包扎了腹下的箭伤,便寻了个板车,在木板的夹层里塞满咸鱼并封死后,才将赵瑜挪上去。 依照计划,我将带着客死他乡的“弟弟”的尸首,回到“南楚”,落叶归根。 我们一路畅通无阻,所行之处,半里地的人们都捂着鼻子避开我们。到南城门时,乌泱泱的士兵也纷纷皱起眉头。守城的都尉只揭开白布看了一眼,便扶住城墙干呕不止,勒令我们赶紧出城。 城郊,沈涟贴心地为我们准备了一匹良骏,我们换上马后,便先佯装南下,再绕路往北。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直到我们快要渡过漳河的时候,我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风雪还未停住,沿途茫茫不辨人畜,四下鸟兽全无,安静得出奇。 我将半死不活的赵瑜又扶端了些,心下没有由头紧张起来,引缰的手都收紧了。 意识到有些不对,我便勒停马首,寻找可以蔽身之处。 毡帽毳衣之上,覆了寸许厚的积雪,眼下已经凝成雪块儿。我动作一大,那些雪块儿便簌簌往下掉落着。身下的黑马甩着头,有些不耐烦地刨动蹄子。 我正在安抚这马儿时,忽地从远处发出枭鸟鸣叫一般的呼啸声,那声音既尖且利,破空钻入我的耳朵。 我尚且来不及反应,便看到随着那声响,倏然射来一直漆黑的长箭。即便我迅速避让,可那长箭还是直直没入我的右肩,我受力险些掉下马去。 登时,剧痛席卷,我勉强扶住赵瑜,用力扯缰夹住马腹。 马儿受惊,仰脖一声长嘶,而后飞快奔跑起来。 “活捉严子玉者——封万户侯!!” 铺天盖地的叫喊声从我身后蓦地响起。我惊悚回头看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精骑如同潮水一般淹上来。 就在这一片黑色之中,乍然一道银光晃住了我的眼睛。 一名瘦劲少年手持银枪,背着一把大梢弓,跨着骏马劈开队伍,径直杀将出来。 漫天风雪之中,少年的五官渐渐明晰,那是隋永安。 脱去了昔日的青稚,那面孔危险又狰狞。 我大惊之下,竟发觉右手酸麻无比,渐渐失去了引缰握剑的力道。想来是箭头淬了捕兽用的麻药。 隋永安那匹骏马乘风破雪而来,愈发趋近!他自腰间取下粗长的麻绳,用套马一般的手法,将麻绳朝我的马掷来。我的马当即被套住了脖颈,受到拖拽后马儿一个猛地趔趄,我和赵瑜霎时滚下马去。 就在我以为我们要完了的时候,一杆粗长的狼牙箭自远处迸射而来,直扎入了隋永安那匹骏马的胸口。隋永安登时失了平衡,怒骂一声后,跌下了马。 “救太子——!!” 北面传来了赵国骑兵的号角与呼喊,轰隆隆的蹄声响彻云霄。 想必是相邦公叔岑发觉赵王的尸首秘密入境,便提前派人埋伏在这里,准备接应。 …… 我们被涌上来的赵国骑兵接入大营,而后又几经辗转,终于回到了邯郸。 在看到公叔岑拨开人群,向我微笑的那一刻,不知为何,我心头一阵惊悸。 恍惚中,还以为自己进到了另一个囚笼。 我将在此,熬到油尽灯枯,最终困死一生。 …… 赵王大行,国丧。 赵瑜清瘦的拇指,套上了他先父那枚沉重的玉扳指。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这还要归功于我找来的巫医。 起初我在良心边缘挣扎,可后来的一个夜里,我忽然便同自己和解了。 我只不过是将他父亲施加给我的恶行,还诸其子而已。曾以为我会同当年刺杀隋风未果一般,夜夜梦魇,不能入眠。可出乎意料的,我每夜都睡得很沉。 . 仲春,冰雪消融。 赵瑜又一次,在他的相邦念奏疏时,吐了出来。 相邦公叔岑将竹简合上,已经有些无奈地道:“王上,您还需多多静养,不可操劳……” 一时,殿里静了。 只余赵瑜痛苦的呕吐声在回荡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我垂着眼睛,面色沉静。我知道公叔岑一直在盯着我看,但那又如何呢?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没找到切实的证据而已。 须臾,赵瑜终于勉强支起了身体,“左相留下,其他人……暂避。寡人有话……” 殿中只剩我和赵瑜兄弟二人。 我们相顾无言,许久之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 “子玉哥哥。”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手掌抻平,“瑞赵欠你一个王冕。” 他的言语非常平静,以至于将那玉扳指搁到我手上时,我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我的哥哥。” “我们是同一个乳娘。先父原想将乳娘赐死,但他看到一直啼哭的我,终是于心不忍。乳娘在一次梦魇之中,不慎说漏嘴。次日我便逼问她,她将一切都告诉了我。”
83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