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两目微泫,向我厉吼。微嘶的嗓音回荡在幽静的殿中,伴随着呼号的萧风,像是夜半鬼泣,格外凄凉。 我们在烛火边对视了很久,我才轻声道: “是真是假,想来太子殿下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隋永安霍然站起身,揩了一把眼睛,不欲再与我交谈。就在他将要拉开殿门那瞬间,我心口怦怦直跳。 我不知自己究竟是难过,还是在为即将出口的谎言而紧张。 “永安。”我像旧时那样,轻轻唤他。 “我也希望……我们三人都能回到几年前。”我经不住苦笑了一声,“只是,我们都回不去了。” 一叶殿门拉开了缝隙,冷风灌进来,将他的青丝吹得缭乱。 他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永安,子时之前……我想再吃一碗临漳街的豆花。”也许这句话说得太真,我语调微哽,险些都要落泪了。 少年的肩膀耸动了一下,微微侧头看向我。那目光极为复杂,我读不懂。 我们维持着这个姿势,僵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唇角微弯,轻声地道:“好。”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烛火阑珊的暗处,吱呀一声,殿门紧闭。 临漳街的豆花作坊,是云鸦与暗卫交换消息的据点。 豆腐师傅见过我,也见过隋永安——旧时,我常常借着带隋永安去吃豆花,与他们暗通消息。那时隋永安还很小,对此并不知情。每次能与我单独走上临漳街,他都格外高兴。 . 亥正,隋永安便回来了。 他捧着个手炉,上面温了一盏豆花。 果然,汤匙的匙柄还是黄竹制成。黄竹中空,方便我们暗递消息。 他大剌剌坐下,将手炉与豆花搁在案几上。我正要接过汤匙,伸到半途的手却被他按住。 烛火跳突,我心下亦跟着一颤。抬眸看去,只见隋永安微眯着眼睛看向托盘中的汤匙,狡狡地道: “你可以吃,但哥说,不准你触碰任何外面带进来的物件儿。” “我喂你吃。” 他主动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光洁的豆花递到我唇边,似笑非笑看向我。 ---- *《山海经·南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
第34章 不应有悔 我想了片刻,低头含住他递来的汤匙。 那瞬间,他的手兀然一颤,脸上神色也变得极不自然。一双狭长的眼睛垂下去,复又抬起,而后好奇地打量着我。 “味道不错。”我朝他点头微笑。 一直被他这么看着,我渐渐感到头皮发麻,只能扯出这个不咸不淡的品评,来缓解尴尬的气氛。 隋永安忽然笑得别有深意: “你和哥……的时候,”他顿了一下,“也是这样含着他么?” “……” 意识到他是在指什么,我浑身一僵,像是平白被雷劈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甚至想抡他几拳! 他和隋风一样,只要几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将我活活气死。 我在心中暗自揣摩着,当初在永苑,隋永安没有死在云鸦的手里,多半是身手极好,却扮猪吃虎,装作被袭。云鸦一定也很纳闷儿。 论起近身赤手搏斗,我自认还不如云鸦。那么凭我的身手,若与隋永安动起手来……大抵是不敌。 半晌,我才打消了揍他的念头,找回一丝理智,努力扼制着怒火嘲讽道: “梁王像殿下这个年纪时,已经在床事上花样繁多了。怎么殿下……却问出这等青稚的问题来。”我绷着脸睨他一眼,“看来是宫婢们伺候不周。” “该罚。” 我将身子往后退开了些,用姿势告诉他,这豆花我已经吃不下去了。 “你要吃。”隋永安对我的愤怒视而不见,重新舀起一勺,耐心地又倾身递过来。 “你想知道王君是谁?”他挑着眉看我,嘴角浮动着挑衅的笑容,“你吃完,我就告诉你。” 我正要果断的拒绝,他却又道: “你要是不吃,我就告诉哥,说你想在他大婚前,再含他最后一次……” “隋永安!”我的怒火根本压制不住,朝他厉声大喝。 他却笑得格外开怀,“你脸红什么?” “梁王真该传巫医,给太子殿下看上一看!别再是有什么隐疾。届时,大梁六世而亡,岂不哀哉!” 我恶狠狠地沉着语调说完,便别开头,连眼睛都闭上,不想再瞧见他,生怕自己按捺不住,掀桌与他打起来。只想他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子玉,你可真毒啊。”隋永安又在笑,笑得那豆花都在汤匙里抖动,“那你到底吃不吃?” 我脑子乱成一团,陡然睁开眼,呼吸都急促得很,只想再寻点什么东西来砸了。 然而他根本不给我思考的时间,便站起身:“好吧,我去告诉哥……” “……等等!” 我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咬着牙道:“……我吃。” …… 活了这么些年,我头一回觉得,豆花竟是如此难以下咽的食物。 像受刑一般,我终于在他的注视下吃完了。 “王君是谁。”我揩着嘴角,没一点好气朝他问道。 隋永安抱臂支在桌上,整个人朝我这里倾斜而来。他附在我耳畔,轻声道:“我偏不告诉你。” “哈哈哈……”他仰头大笑。 我简直要没脾气了。 “冲龄稚子,顽劣不堪。”我冲他摇头,而后重重叹出一口气。 这时,有人叩响殿门。 “谁——” 隋永安蓦地收住笑,目光微疑,看向门口。他脸色变化之快,委实令我震惊。 “殿下。”洚福苍老的声音隔着门缝儿传进来。 隋永安登时眸光明亮,起身就去开门。我便盯住这个空档急忙拔下头簪,又抽开汤匙的匙柄,准备往匙柄内侧刻字。 可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我改了主意,转而抄起旁侧装豆花的陶罐,将罐底倒翻,穷我所能飞速刻下三个字: 救太子。 而后我又将那陶罐放好,转而拿起汤匙,装模作样在刻字。 待隋永安回过头时,我故意慢了半拍才搁下那汤匙。 他果然狐疑的飞掠而来,抓起汤匙细细查看。 但我将字刻在内侧,他不懂其中玄机,一时没看出端倪。他脸上疑云凝聚,目光不停在我身上逡巡。最后将那汤匙拿帕子揩干净,悄悄收入袖中。 我只装作没看到。 洚福缓慢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宫婢。她们二人分别手持一个托盘,上面用红绸罩着不知何物。 “奉王令,特呈明日大典用衣物配饰。” 他抬起枯槁的左手,向殿内的高桌上挥动着。两名宫婢便将这些东西摆了上去。 朔风从微启的殿门灌进来,穿堂肆虐。登时烛影闪烁,如有妖临。我感到一阵砭骨的寒意,四肢百骸都无端疼痛起来。 我看着那两座小山一般的衣物配饰,看了很久也挪不开眼,口中只剩冷笑:“梁王是怕我冻死,无法见证他的吉时,才送来这层叠成山的直服,好叫我多穿点?” 洚福的容色不动不破,像一棵枯树,平静站在殿中看向我。 站了好一会儿,他的双唇有些抖动,却没有说话,缓缓退出去了。 宫婢莲步轻移,曲裾深衣坠着银丝滚边,煞是好看。想来是出席明日大典的婢子,才能走出这样赏心悦目的碎步。她们随着洚福一起下去,又关上殿门。 隋永安回过头,在殿里缓慢踱步,倨傲地微仰着下巴: “怎么样,子玉。你一定很后悔。”他忽然狡黠一笑,“你……你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心愿,说来听听。” 我的目光仍然落在那两盘覆着红绸的衣物上。 光影倏然一暗,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 恍惚之中,我像是看到了十五岁的隋风一身玄衣,那是水之本色,无上王权。转眼,他身上龙纹都被祭坛的百支喜烛映得赤红,那墨发束于金冠,粼粼耀目,攫去天地光华。 他抬手替我掀开红绸,倨傲地道:“吾君赵玉,唯有赤螭,可以相配。” …… 每当我为他心旌摇曳,便代表我高悬着叛国通敌的大纛旗。先梁王四次北征,已经要走了我们十余座城。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铁骑屠城,常有发生。 我曾认为,此生都不会为当年那一箭后悔。 可这一刹那,我根本找不到答案。 我们之间宛如横亘荆棘万里,每一步,都注定鲜血淋漓。 . “七公子,”我仿若丧去了魂魄,“既然我将要上路,你不妨多取几坛烈酒来,好叫我暖暖身子?” 他狐疑地看我一眼。 “你若无事,便坐下陪我吃点。” 他忽而冷笑:“你是不是想灌倒我,再将我袖中那柄汤匙偷走?”他眯着眼睛俯身过来,“你头上的簪,方才可不是这个朝向。是什么时候拔下来过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你将汤匙的匙柄拔下来,看看黄竹的内侧是什么。” “临赴黄泉,我身上再无一物可以赠你。思来想去……那汤匙你我都碰过,拿来刻祈安符,再合适不过。纵使你如今早已变了脾性……到底叫过我几年‘先生’。” “先生愿你,诸事顺遂。诚如你字,永世安然。” 隋永安凝目看了我一会儿,小心翼翼将那匙柄的黄竹拔下,立在眼前,凑着烛火珍重看去。 少年脸上浮夸的神情尽数敛下,容色如若止水,不知是在想什么。漫漫烛影之下,那些棱角也被映得柔和,仿佛溶入了旧日时光,像极了他从前认真读书时的模样。 忽而,他抬头看向我,唇畔浮出一个微笑。 那笑容干净,纯粹。一如我当年对着铜镜,替他束发间缨带的时候。 . 我想,我的消息大略是可以送出去了。
第35章 暗度陈仓(上) 不多时,鱼贯而入几个宫婢,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她们抱着一坛又一坛烈酒,走路却不显吃力。 隋永安顺势扯住一名容貌姣丽的婢子,笑道: “姐姐,帮我将这儿收拾收拾。”他指向我们两人正坐着的小案。 ……姐姐?! 我惊讶于他的厚脸皮。 婢子大惊失色,登时跪地磕头道着“不敢”。随后惶惶然地将那盛放豆花罐子的托盘端走。 隋永安撩起眼皮看我一眼,继续逗弄那婢子: “明晚王兄大婚,我实在无聊得紧。”他勾起那婢子的下巴,“你便来潜邸陪陪我吧。” 那婢子惊得不停发抖,陶罐就在托盘中一起颤动不断。我生怕那罐子打碎,便冷声道: “太子殿下,潜邸不是有侍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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