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的眼光极为澄净,侧过头定定地看着我。像一束柔和的光,将我心底的阴暗映衬得极为不堪。 “哥哥是前朝太子的血脉。这枚扳指,理该是你的……原本就轮不到先父,更,更轮不到我……” 他虚力地靠在銮椅上,望向殿门处的墨玉麒麟兽,脸色苍白如绢。可他握着我的手却格外用力,一直将那枚玉扳指在我手中暖热了,才松开。 “在邺城时,你不要怪隋永安。他不过是用箭射中了我,毒……毒却是我自己服的。那本不是什么厉害的毒,只是想吓一吓你,让你……临危受命。岂料,岂料我的身子似乎不太好……竟是受不住这小小的一粒丹药……” “乳娘……在先父参悟天地的行宫里做……做洒扫,先父不准她出那行宫半步……我会将她请出来,为你,公证……” 话毕,他的头歪歪斜斜垂了下去,像是断了筋骨一般无力。 瞬息之间,似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轰然坍塌了,碎石尘埃将我掩埋,几乎令我不能呼吸。我喉咙滞涩得很,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是轻声地嗫嚅: “传巫医……” 半晌我才醒过神。 “传巫医——” 我爆出一声大喝。 . 赵瑜再度醒过来的那天,我易姓留名,以“赵玉”二字,在邯郸的鼓山祭坛受册。 火凤国玺交到了我的手中,很沉,很重。相邦公叔岑亲自为我佩上了凤符,这是赵国的王令。 那日大晴。 公叔岑说,大概是我的母亲琼瑗大巫,在天庇佑。我望着山下,依稀能看到正在田里播种的百姓。 百官公卿朝我三叩九拜,那瞬间,激荡人心的呼喝回响在昭德大殿。 位登人极,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兴奋与喜悦。也没有重担压来的忧愁。反而是心底无波无澜,像是被什么掏干净了,胸口一片空荡荡的。如同剥去了魂魄,空余一具华服加身的躯壳。 已经开春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却还在明灭不定的梦境中辗转难消。我想看清那是谁,却又不想,只消片刻犹豫,那身影便没入了茫茫风雪之中。我急忙奔过去,张开双臂,却只能抱住萧风。 没有人知道梁王昔日的王君是谁。 因为王君“严子玉”,已自焚于那场大火之中,焚得一干二净。 那颗曾也饱含炙热爱意的心,更是早就被我亲手剖出,血淋淋地留在了邺城,留在了巍峨高阔的太辰宫里。 奉给了那里的王。 …… 漳南漳北,各自下雪,元应如是。 “升殿——”内侍高呼着口令。 “有事启奏。” 我僵硬地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微笑。 . 六日后,久违的梦魇再次找上门,缠上了我。 ——白日里,梁王遣使来朝,贺我受册,并为我献上了一件贺礼。 那是一方小小的匣子,沉香制成,颇为精致。 内侍为我呈上来。 我的目光悄然追随着那匣子,实则颇为忐忑。直到我打开匣子那瞬间,原本就有些急促的呼吸陡然凝滞。 里面安然盛放着一条红绳,莹白的玉珠系在其上,玉质玲珑,依稀泛出凛冽的华光。摸上去格外的寒凉,一如从前,无论经时多久,都暖不热。 梁国来使面含微笑: “区区薄礼,还请赵王笑纳。此珠……曾作盘龙之用,可为赵王疏精理气,益寿延年。” 我抓紧了那匣子,强忍着砸下去的冲动,脸上却是无端发烫。 盘龙之用,疏精理气…… 隋风让他的使臣,当着百官公卿与我打这样的哑谜?! 公叔岑瞧我脸色不好,便上前两步:“王上,是否御体不适?” 公叔岑还未待我回答,便重重一揖,转而看向梁使:“来使舟车劳顿,请先行下榻驿馆。少时,王上会再遣人传唤。” 我挥手示意他就这么办,两唇却有些轻颤。 从昭德殿出来,我自行去了宫中的一处凉亭,命人将焦尾琴抱来。然而心烦意乱间,琴声也是滞涩不顺。直到视野中出现了一只手,按住了我的琴弦。 公叔岑撤下手,朝我作揖。 他今年刚过不惑,身材颀长,唇上蓄了少许短髭。是个瞧起来极为风流精明的男子。旧时,我们也常常共事。 “相邦有事?”我抬眼,语气沉静。 公叔岑微微一笑:“王上,若仍有‘体虚之症’,可常饮肉苁蓉酒,能缓解绮梦。”话毕,他的目光来回扫视着我的身体。 “相邦这是何意?”我不知他为何要为“体虚之症”加上奇怪的重音。 “极乐丹。”公叔岑一字一顿地说着。 “如今先王已去,臣下……便不瞒着王上了。当年的极乐丹,是先王托臣去寻来的。” “王上在梁国的那几年,应是……”他干咳了一声,“应是没少同男子交媾,否则……大抵已不在人世了。” “公叔岑你放肆!”我朝他厉喝一声。 公叔岑从前与我相熟,于是如今二人独处,他一点儿也不怕我。朝我赔出个笑脸后,他神色一敛,认真道: “臣下此番特意过来,是有正事相商。” “梁王整兵,春后意欲伐齐。齐,赵,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 ---- —— 呃,估计错误,见面要到下一章了 _(:з」∠)_
第38章 鹰视狼顾 公叔岑修眉微蹙,从大袖之下拿出一卷黄帛,轻轻展开,铺在我的琴上: “梁国铁骑,已压到了曲阜以南三百里。曲阜乃门户之地,一旦沦丧,铁骑与都城临淄,近在咫尺。” “齐王请援。” 我抬头看着黄帛边角。 齐王的青云印落得仓促,有些模糊不清。不过字句倒是恳切,全然没了早春时候,我像他借粮时的强势。 公叔岑见我不言语,又上前俯身道:“盟书已经秘密送来了,只等咱们点头。梁军时下正在运送辎重粮草,不会妄动。大概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供我们遣兵驰援。” “准。点兵十五万。” “今夜启程,衔枚疾走,驰援曲阜。” 我将半块虎符搁在了那卷黄帛上,还给公叔岑。 . 然而我们十五万将士才刚入齐境,便得到消息: 齐王不战而降,大开城门,迎梁军入境。十日后,在稷门摆宴,宰羊豚无数,亲迎梁王隋风入都。 齐王将所有“抗梁”的责任推到了我的头上。并言明,他纯属受了我“唇亡齿寒”的逼迫。同时,还将赵军秘密驰援路线和盘托出。 公叔岑气得怒骂齐王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同时将稷门大宴的邀书呈给了我。 “赵、齐、梁,三王共聚稷门。重议三国边界。齐王先让十余座城……梁王是要和咱们清算‘抗梁’的事情。” 我看着三国的舆图,心里一阵烦乱。 东面是齐、梁的鹰狼之师。 西面,秦国又虎视眈眈。 国中,还没有足够的粮食。 这瞬间,我似乎理解了——为何先王明明生得风逸俊朗,可眉宇间,总萦绕着挥之不散的阴郁。 难道我又要去见隋风?! “……王上?” 我骤然回神,才发觉公叔岑已经唤了我好几声。太尉也像我投来探究的神情。 “咳,咳……”公叔岑挥手让太尉先出去候命。 “王上,必要的话……为了瑞赵山河……”他捻着唇上的胡须,“还请王上……不择手段,能屈能伸。” “公叔岑你……!” 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令我一阵气血上涌。 公叔岑不愧是先王的小叔。算计人心的本事,可谓是过之而无不及。 …… 两日后,我还是决定启程,前往稷门大宴。 公叔岑替我系上银丝凤氅,目送我上了马车。仪仗浩荡蜿蜒,徐徐起行。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变成一线青色的影子。 我捧着手炉,打算阖目小憩。然而刚闭上眼,公叔岑那一线青影,便蓦然化为玄色的衣袍,烈风一般向我扑来。 “又见面了。”隋风一把钳住我脖颈,力度之大让我几近窒息,“我的赵王。” 我陡然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不定,喘息声在车内被无限放大。 随侍的婢子倍感奇怪,轻轻唤了我两声,为我递来一枚帕子。 我下意识摸摸自己的额头。 一片冰湿。 . 甫一入齐境,春雨如丝连绵不断。 是故车驾走得艰难,抵达临淄时,显得姗姗来迟。大宴在次日举行,我被齐王安置在临近的行宫里。 歇了不到一个时辰,正要用午膳,却有侍者求见。经过层级搜身,他终于来到我的面前。 我只朝他的腰际的木符睨了一眼,登时汗毛倒竖! 这是大梁使,隋风的人。 来使朝我一拜: “听闻赵王此番前来,带了一只海东青。巧的是,我王新得苍鹰一羽,想来,两只猛禽相见,定然要‘切磋’一番,乐趣无穷。还请赵王赏光,携海东青,至我王下榻之处一叙。” 我两手轻轻摩挲着茶杯,低声一笑:“这海东青,是寡人打算在明日宴上,为二王助兴的小玩意儿。梁王何必着急。” 来使只是微笑,并不接话。 “寡人若是不去呢。”我微微眯着眼睛,试图从来使无懈可击的表情上找出破绽, 来使语调不疾不徐:“我王听闻,今岁赵国迎了一场倒春寒,秧苗悉数冻死在了地里。存粮不足,赵王正为此事忧心。” “大梁地大物博,若是赵王肯亲献海东青,博我王一笑……几万石粮食,自然不算什么难事。” 我还未来得及权衡,对方便又补充: “不过,倘若赵王不肯屈尊……届时梁、齐联手,会发生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我握住茶杯的手骤然一紧,尽可能维持住神色的冷静。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从一个小小的来使口中说出来,却并不让人觉得突兀——这的确是隋风的做派。 睥睨六合,张扬恣意。 恍惚之间,公叔岑那句“能屈能伸”在我脑中回荡,荡得我头晕目眩。 良久过去,来使的脸上也没有半分的不耐,仍旧面含微笑,静立在我下首。 我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还是感到心跳节律紊乱,难以复旧。 “将海东青牵来。” . 齐王对隋风礼遇有加,将他安置在一处半山行宫里。 朦朦春雨已经停住,日辉破云而出。漫山遍野,尽是浅绯色的桃花,沾着一层水雾,格外可人。与隋风一行凶戾的黑龙旗极为不衬。 我的车驾停在了一处高台下,便有侍者聚上前来,为我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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