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风心中也清楚,左傅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那必是他父王的授意。 只是他们父子之间都没有捅破这一层。 梁王得知自己的儿子毁了左傅的宅邸,一点不恼,反而拊掌大笑。一次宴中,梁王又当众将此事重提,问他是事先看上了哪家的女儿,才不满意这门婚事,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闻言,我心里直发怵,连头也不敢抬。只在他们对话之间悄悄抬起眼睛,看向殿首的梁王。 梁王面上带着一点未消散的笑意,目光也正探究着太子的神情。父子二人隔着两丈远,互相沉默。半晌,年迈的左相才开口缓和了气氛。 其实朝中无人不知,左傅所为,定是梁王授意。是梁君在有意试探自己的嫡子。毕竟当时已传出了些风言风语,说太子不近女色娈童,且常与公子玉同卧起。 我们的事刚揭露于人前的时候,梁王案头的竹简堆了两尺高。倒不是指责,而是劝梁王早日给潜邸添几名姬妾。 在士大夫眼中,我只不过是梁太子年少荒唐、一时兴起的玩物。与侍奉床榻的娈宠没有区别。 梁王也为此头痛不已,甚至将太子叫到这间小阁楼里“训话”。 隋风前一日的日暮时分便入了阁楼听训,直至第二日昧爽时分,方从阁楼里走出来。不知道梁王都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见他两眼都遍布着血丝,看到我时,僵滞的目光才恢复了些许灵气。我趁他走到无人的小巷时赶忙追上去,关切的询问他的情况。 不知为何,他衣袍上沾染着浓厚的异香。 他侧首看着我,目光深沉又坚定,可我当时并不能读懂这目光意味着什么。 “怎么了?”我小心地问他。 他微微勾唇冲我一笑,却一语不发,径自朝潜邸方向回去了,又嘱咐我不要跟上来。 潜邸的婢子告诉我,太子甫一回邸,便将自己关在房中,不传婢女进去伺候。 我倍感奇怪,又耐不住担忧,便费尽心思先支开了隋永安,随后悄悄去了他的房间找他。他当时正盘膝坐在窗边,矮几上倒着一只酒樽,酒壶早已空了。 听到我来,他眼未睁开便让我先退下,话语末字甚至有些发颤。 这种反常让我愈发好奇起来。我没有走,反而向前了几步,想给他煮茶来吃。然而我手都还未抓住茶勺,他便猛地扑过来。 “赵玉……” 他灼烫的鼻息洒在我的脖颈上,下一刻火热的双唇便贴了上来。我似乎懂了梁王将他叫走是做什么,也似乎懂了他身上这股异香是何效用,更明白了他为何不传婢女进入房内伺候…… 他急切又慌张地撕扯着我的衣裳,很快我们便赤裸相对了。 浑浑噩噩间,我听到窗台下有瓷器碎裂的声音。那声音离我们有些距离,我只以为是狸奴经行,打碎了潜邸摆放的兰草。 隋风却猛地回神,警觉看向窗外,半晌都未说话。 “隋永安去了哪儿?”忽然,他问我。 “洚福阿翁……带他去放纸鸢了。” 当时我尚不知道,为什么隋风要突然提起他。直到我反复琢磨着隋风方才那句“崽子看够了吗”,才知晓隋风当时究竟何意。 隋永安如今长大了,他再也不是那个三言两语就可以糊弄过去的公子永安。 思绪混乱间,隋风忽然在我头顶道:“你知道隋永安为什么要杀李剑赢么?” “李剑赢是太尉,和我不对付很多年了。我留他一条狗命只是为了稳住母亲一族的旧人。” 隋风忽然阴冷地笑笑:“但是太子永安心性顽劣,要与王舅比剑,在兴头上‘失手’弑舅,就怪不得我了。” 我呼吸陡然一乱,脑子里浮现出李剑赢方才那声惨呼。 “你……你利用永安?!”我惊悚地道,“是你让他动手?!” 隋风轻轻摇头,语气很轻地道: “我只不过‘无意间’告诉了隋永安,李剑赢的那根手指是怎么少的。别的,就与我无关了。” “小崽子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格外生气呢。”隋风在我耳畔低语着。 . 隋风找宫婢为我清理,更衣,而后便将我软禁在一处景致幽静的行宫。 临行,他道: “明日孤要大婚,依例,今夜与王君在各自的住处焚香沐浴,不需要你侍寝了。” 他走后,有宫人也为我抬来一只香炉。 我尝试和几个宫婢交流,但他们都有王令加身,不得与我说话。 在第四个宫婢依然对我不理不睬时,我一阵无名急火攻心,砸碎了矮几边的茶盏,推翻了榻边的铜鼎。 巨响回荡在空荡荡的殿中,很久我才回过神,落魄地坐在地上。无边的嫉妒与恨意像一种恶诅,又像百足毒虿,从我心脏上爬过去,尖利的口器将我啃噬的就要失去理智。 在我以为我将要被困死在这里时,忽然有人推门走入。 烟雾寥寥,烛影不明之处,隋永安的身形渐渐清晰,朝我缓步踱过来。他吸了吸鼻子,分辨着空气中流动的杜若冷香,忽然笑了。 我便知道,我的机会又来了。
第33章 真假不辨 隋永安看着一地的狼藉,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 “子玉,是不是很后悔?”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好像明天他兄长要娶的人很合他心意一般。 我深深吐纳了几口,平复下呼吸,才轻轻阖上眼,尽可能淡声道: “后悔有用吗?” “我真不明白!”隋永安不满于我的平静,声调都扬起几分,“你既不是赵王的娈宠,那你……是不是赵王的儿子?!”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平素的伪装都不见了,现下咬牙切齿,呼吸急促而沉重。锋利的颌线将少年截出了棱角。他浑身上下仿佛都在告诉我:他已经长大了。 “他那样对你,你不恨他!却来恨我哥!”这还不算,他将脸又挪近几寸,几乎要和我贴上,“还要、骗我!” 隋永安如今的力气很大,摇动间将我晃得头昏眼花。 半晌,他才终于消停,愤愤丢开了我。 整衫的光景里,我经不住呼出一口悠长的气:“赵王还活着吗?” “早就凉透了!”他眼光陡然凌厉起来,狠狠剜我一眼。 “对啊。像你说的,在我亲自求证了他对我施加的罪过时,他便已经死了。我再恨他,能改变什么?徒增烦恼罢了。”我理好了衣裳,将身前歪斜的小案挪正,“难不成,我要鞭尸泄恨?你们梁人不是最不屑于鬼神之说?那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他感觉不到痛。” “可活着的人,却能互相折磨。” 说到这里,隋永安抬头看了我一眼。面色稍微有些缓和。 “再者,赵王作为一国之主,于公,他做的一切,其实也无可挑剔。若是我临危受命,扛上了同样的担子……或许我还比不过他。” “至少我不如他狠,不如他果决,更不如他会利用人心。骗你?又从何说起呢,太子殿下?” 我话音刚落,隋永安那头便哈哈大笑。 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对着隋风,我到底有着一份难以磨灭的愧疚;但对于隋永安,我自认问心无愧。 我静静瞥他一眼。 “你不会利用人心吗?”他与我相对而坐,目光里闪动着强烈的怒意,“子玉,你在我面前是光风霁月的儒雅公子,摊开古人遗训,摸着竹简,教导我人伦纲常。 然而,你一转身,却爬上哥哥的床!你向先王请旨,来教最为顽劣的‘公子永安’读书……被我再三戏弄,都不生气。我当你哪来那么好的耐心!” 隋永安正是脾性暴烈的年纪,他压不住怒火,向我厉声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仿佛要将那些在心里辗转了多年的怨愤,全都一股脑发泄出来。 “你对我好,不就是为了接近哥!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一拳砸在桌案上,“哥哥房间里有一条白狐尾巴,末尾束在一截玉制的男型里!你别说你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 尘封的记忆如同春冰将融,有了一丝松动。 他冷笑了一声,“哥当时在我面前玩着那条尾巴,跟我说‘有狐九尾,音如婴啼’,我还小,不懂他在打什么哑谜。直到那天晚上,我看到你披着暗色的氅衣,绕开我和洚福,去了东厢,去了他的房间。” 我脸上不受意识的驱使,发起了烫。索性又闭上了眼,尽量保持着面目的沉静,由他去说。 “我从未想过,白日里衣袂蹁跹,教我君子之道的公子玉……入了夜,竟雌伏人下,呜咽求饶。” 不堪的画面霎时在我脑海中浮动。 沉默良久,我方按捺住胸中涌动的情绪,淡下容色,看向隋永安: “大梁民风开化,梁王昔日年少,更是放浪不羁。所谓上行下效……太子殿下,床笫之间,这有何处不妥?” “……赵、赵子玉!” 或许我没有他想象中的难堪与羞赧,他反而噎住,最后气得连我的表字都一并叫了出来。 那时他问我的表字是什么,我想都未想,就把真正的字告诉了他。 半晌的沉默里,他颊侧逐渐浮出浅淡的绯色。 “……真是厚颜无耻!” 他小声嘀咕着,眼神已经开始躲闪。 “太子殿下。”我回忆着旧事,“我头回见到你的时候,你正在孝期。额顶白缨,身披麻衣。” “你生母走得很早,她向来会为你整理发顶的缨带。你不允许任何乳娘来帮忙。” 少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恨恨别过头,看向旁侧的烛火。 “那时我根本不识得你,更不是你的‘先生’。乳娘看你发缨乱了,要替你整理,你倔性大起,从灵堂跑出来。哭喊着说娘亲会醒来,替你整理发缨的。” “结果将前来上香凭吊的我,撞了个满怀。” 我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目光已经有些湿润了。这瞬息之间,我好似被百爪挠心,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你当时气愤极了,高声斥责我是‘无礼狂徒’,还命人将我杖责五十,却被太子的母亲拦下。隔日,我才知道你是梁国公子永安,便登门谢罪。” “我跪在你的门外请罪。你则坐在圈椅里俯视着我,突然间丢来一条缨络,问我会不会束一样的绳结。” “如果我会,就饶恕我的过错。” “后来你又问我,你母亲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会一直陪着你。” “我便绘了一幅祈安图,铺在你的床下,告诉你母亲虽不会醒来,却也能一直陪着你,看你长大。” “住口!”隋永安猛然回头,两目赤红瞪着我吼,“你这骗子!你根本不是关心我!你都是为了接近哥!接近太子!!那幅图也是假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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