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戟护住了柳乌,随后,桃氏杀向两人。就在这时,突然,所有人听见了一声孩子的哭声。 ——与其说是听见,不如说像是从脑海深处被逼出的尖叫。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便见眼前的万物扭曲一瞬,有数个人像是风筝一样飞出去,破破烂烂地摔回远方地面。 然后,那两个人凭空消失了。 - 大漠中,一团形影膨胀的黑影卷着张引素前行,漫无目的。 它像个破麻袋里装满污水,一路跑一路漏。那具用作容器的身躯已经破碎得找不回四肢,看着十分狼狈可笑。 换做以前,也许张引素会控制住它,勒令它回营中,杀掉那些桃氏兵和罪魁祸首。但此刻,不知为何,张引素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轻轻抚摸着柳鸷的头颅,他不知道它能不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温度,可就是这么做了。 在他眼里,现在的柳鸷一点都不可怕。 张引素伏在那团不断消散的黑影里,轻声说,没事的,没事的,我还在…… 柳鸷:你会不在的…… 张引素把脸埋在它里面,摇了摇头:不会的。 张引素:我不会丢下你的。 这团在大漠里没有目的狂奔的黑影,终于停了下来。初升的朝阳下,黑色不断消散溶解,被收回身体之中。 黑色全部褪去后,是张引素拥着它坐在原地。他背起没有四肢的身躯,用自己的罩衣裹住它,缓缓向着长蛇谷走去。 距离桃氏下一波攻城不远了。是用地道,还是用佯攻……张引素必须有个决断,然后,说服李寒相信自己的决断。 - 李镛记不清自己已经在书房待了多久。 李眠这几日都在朝内议事,给坚壁清野提前做准备,关心李镛有没有好好吃饭。 也会派些臣子去和御皇谈谈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坚壁清野,自行将十几座城镇夷为平地,退守山关,让敌军无后备之源,将是胜算最高的一种战术。一切,只待御皇盖下御印。 今日被派去书房的臣子来了,在门外。李镛不愿见。那人就在外面等,等了许久。 他年纪大了,等着等着,险些睡着了。忽然一声轻响把他吵醒——门开了,李镛站在书房门口,面无表情看着他。 柳丞相向他拜了一拜,佝着背走进书房。其实两个孩子离开没有多久,但柳公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李镛关上门,看向老人。他们曾经针锋相对,甚至对彼此都起过杀心…… 但是,李镛却想托他做一件事。 李眠之下,如今就是丞相。如果连柳公都做不到此事,那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他取出一支寝衣的衣带,隔着衣袖交由柳相。 李镛:此乃衣带诏。请丞相将此密诏带往六部,执行诏令。 老人将衣带收入袖中,默然离去。也许他根本无法将衣带诏带出,也许他转头就会把诏书交给李眠,也许…… 李镛坐在黑暗的书房中,忽然觉得可笑。他在相信一个老奸巨猾的人,这个人,他除了出卖自己,绝不会做其他任何带有风险的选择。 他就这样坐着,半宿未眠。外面下起雨来,夹杂着士兵跑动的脚步声—— 书房被禁卫包围,那人支着伞,从院外走向书房,在门口丢开伞。 虽然神色平静,可李镛知道,李眠在生气。这个人暴怒时一定会丢开一样东西,这是平时他不会做的事。 李镛:你知道了。丞相呢? 李眠掸去身上雨水:殿前杖毙。 李眠:你让他送了什么出去?叔父很好奇。 李镛怔了怔,这人这样问,说明…… ——李眠没有拦下衣带诏。 诏令已出。
第27章 27 张引素回长蛇谷关。攻城在即,此地一片肃杀。 前往李寒府邸时,他看见春衣跪在门口。因为之前私自骗兵出关的事,春衣正在请罪。 ——监军之职是肯定保不住了,甚至论罪可斩,连国师的头衔都会被褫夺。 回来之后,春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服软。跪下求饶也好,磕头也好,无论做什么他都愿意,只要能保住这个位置。他正李寒府外跪了很多天了,那人没有见他。 张引素经过他,两人对视了一眼。 春衣:阿泛死了。 张引素的眼神动了动,手已经伸向师兄,想拉他起来。突然,他又收回手,怔怔地看着春衣,眼眶红了。 他走过春衣,将背上的东西背上去了些。别人起初以为他背的是个麻袋之类的,结果细看才看到,那是已经破破烂烂的柳鸷。 走出几步,他又站住脚,回头看春衣。 张引素:怎么回事? 无论是父辈的严格教导也好,是圣人书里的君子之道也好,没人教过他,这种时候应该过问一个侍从的死讯。可他还是问了,因为感觉,如果现在不问,以后就再也没机会问了。 春衣:桃氏的追击。 张引素:……找回来了吗? 君子之哀,应如涟漪,面上无痕,吟石之响。可他又问了第二句。问的是很不体面的事,换在从前会被父亲斥责——只是他不在乎了。 体面、礼仪、地位、尊严……全是假的,是人用来让人爱上现在的日子,而发明出来的词汇。 人在黄沙里九死一生,被血亲轻蔑和背叛……然后就会觉得,这些东西都不重要。 他还是把手伸向春衣,将师兄扶了起来。 - 杨戟和柳乌齐叛。这个消息出人意料,但并不会让李寒觉得有多棘手。 她叛又如何?从前是侥幸赢过几战,但柳乌没上过战场,他真的全力以赴,桃氏无胜算。 李寒以为,地道纯属无稽之谈,是柳乌为了混肴视听而假传的情报。关口附近地质松软多沙,桃氏又不擅工事,怎么可能挖出过关的地道? 但若是有人传授了桃氏工事图纸呢?张引素曾在柳府待过,只见柳乌读过些诗书典籍。但观她少女时期流传在外的诗篇,恐怕并非是只读圣贤书的人能写出来的。 有阴阳数理,有旁门左道,是杂家诗文。而当他去柳府时,却只见她读那些无用文章……也许柳乌把自己藏得更深,她隐于闺秀之中,无论读什么,旁人都只会当她是浅尝辄止,而不会认为她真的能精通。 张引素看出李寒这些边将的共同特征——他们都不认为桃氏能开化。在他们眼里,这些关外的蛮子除了攻城和放羊什么都不会。就算败了,也会归咎于天时、兵力,而非战策和战术。 这不是盲目的自大。桃氏自己的文字都断代过数次,没有文字,没有典籍,而战策和战术,是要通过记载无数场战斗,去分析、演绎、总结,最后凝练下来的“兵之法”。 没有文字,没有战策,这是铁则。除非,有人也传授了他们战策,或者代他们制定战策。 张引素没有再说。他感觉现在的李寒处于一个危险的悬崖边——决不相信自己面对的是无法应付的强敌,因为只要接受这一点,这些将领过去所坚信的一切都会崩塌。 如果他们接受对面是强敌,那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混乱——会有人质疑长蛇谷关配置的兵力,有人质疑李寒的亲王身份华而不实,有人质疑长蛇谷关是否有足够的天险作为最外层的关卡…… 质疑比强敌更致命,所以绝不能质疑,必须坚信下去。 李寒不是没想到那些可能性,而是想到了,才意识到绝不能质疑。只要质疑,满盘皆输。 张引素不得不问出那个最紧要的问题:若是失守? 李寒:长蛇不会失守。我会死守。 张引素:……死守不住呢? 李寒:我晋王横刀立马,什么都守得住。 张引素一时被震慑住了。李寒用雪白绢布拭过手中战刀,绢布滑过刀刃,分离时,柔软的布料甚至被刀身寒芒吸附。 仿佛这个人说,守得住。那就算是千军万马汹涌而来,他一人一刀守孤城。 可紧接着李寒笑了。这个人几乎不笑,和李眠完全相反,但难得笑出来的时候,又让人觉得很亲近。 李寒:……吹牛的。 张引素:…… 李寒:你们走吧。周围的百姓,能带走多少带走多少。 李寒:我了解我兄长。他不会把那些城池留给敌方的。等坚壁清野的御令一来,就谁也走不了了。 半个月前,他已让人去附近边城劝离人们。李寒有种预感,这会是场恶战——把所有人如搅碎肉糜一般踏平的恶战。 只是人们不走。也许是李寒他们表现得太坚定,人们都觉得,晋王在,长蛇谷就守得住。 但若桃氏有战策和攻城战术,依照长蛇谷关的兵力,是绝不可能守住的。就算他是李眠的亲弟弟,李眠也不会允许一个边将手握过多的精锐。 其实李寒可以退,他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弃守谷关,退守山关,甚至自作主张,坚壁清野,他是边将,虽无重兵,却有应变之权。 但又想想,若是就这样走,咽不下这口气。 李寒的一切,几乎都是李眠给的。 最初的战功,累加的勋业,号令万军的威严……就像是给弟弟买来心爱的玩具,李眠有求必应。 以至于到了李眠说他赢他就能赢,说他败,他就定然会败的地步。 但这个人的所有判断都是对的吗?李寒终究会有怀疑。在外征战的是自己,李眠如何决胜千里之外?人和人的差距,就真的能这么大? 这么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比不上那人的纸上谈兵吗? 不知为何,当附近的人说,“晋王在,关卡就不会失守”的时候,李寒忽然有种不甘心——人们相信的是晋王,不是李眠。 他们相信的晋王,能守住他们相信的关。李寒要试一把。就算会一败涂地也好,他想试一把。 张引素已经离开了,也许会和春衣连夜离开这个血光之地。李寒战刀入鞘,走出府外。晋军所有将领已在外等候,全副武装。 李寒:不退,死守。
第28章 28 柳丞相死后,柳府就荒废了。 其实家里还留了些仆人,但气数已尽,显露出寥落残破之意。 李眠从前来过丞相府,时隔多日重访,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这地方从前闹鬼,以至于人心惶惶。有人嗤之以鼻,也有人坚信,这地方真的有了不得的东西在。 李眠来到院子北角。野草蔓生的北楼,从前是柳府公子柳鸷的居所。这里比其他地方来得更为阴冷,而且更为荒废。 就好像,这个地方在柳相死前就已经残破了,只不过在他人眼中依旧完好。 他站在楼外,看着一处墙角下的泥土。李眠蹲下身,用手指抚起些尘土,再抖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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