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沧程狠狠道:“你懂,就你懂是不是?连宗门都难在其中插话,你究竟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你有本事,你心里通透,你把这话拿去外头讲讲,看看谁肯听你辩驳?” “可我……”荀锦尧看秦沧程的面容,蹙紧的眉心化不开忧愁,滔滔怒火里烧着不解与惋惜。 荀锦尧嘴唇抖了抖,短暂失神,忽而不知他的师父到底如何看待他。 他想起初见秦沧程那年,他四岁,生父与人赌牌输了大笔钱财,苦于家中清贫,迟迟还不上账。时间久了,讨债的一帮人心里记恨,怒气冲冲追来家门,提着斧头便砍了他父亲的脑袋。 滚球一般的脑袋掠过脚旁时,他怔愣又惶恐,下一刻便被娘亲抱入怀中夺门而逃,逃去了治安良好的大宗门坐落之地,清风城。 母亲有一手绣花的好本事,凡经她手过的布匹无不针脚细腻,绣出的花纹精致漂亮有如活物,在城中布庄打了半月下手,名声便广泛传开,吸引城中富贾注意。 富贾见家中妻妾对母亲的手艺爱不释手,索性大手一挥,差家中管事以大笔银两为酬,邀母亲往家中当个绣娘。母亲激动落泪,应下后连连答谢主人恩情,拿着半月以来在布庄赚来的银两,领儿子吃上离家以来第一顿像样饭菜,自己却生怕有了这顿没下顿,连件体面的衣物也不换。 衣衫褴褛,不妨碍她满面喜色,摸着儿子的脑袋,手指街上来往人群中身着一袭浅色青衫、据说是清风宗弟子的修者,柔声道:“等娘亲赚够银钱就送你去城里学堂读书,有了学问见识,日后咱们阿尧出息了,也能进大宗门里当着人上人,不跟娘亲吃饥一顿饱一顿的苦。” 荀锦尧不懂母亲说的大宗门是什么,只听她说吃苦二字,便舀起碗里软糯甜腻的汤圆,单手捧着怕掉,颤巍巍往母亲口里送,眨巴着眼睛:“等阿尧出息了就去大宗门揉小汤圆,有天天吃不完的小汤圆,娘亲就再也不会苦啦。” 母亲含着他送来的汤圆,失笑摇头。她给富贾家做工,不好随时看顾儿子,便将年幼的荀锦尧托给布庄的老板娘照料。 彼时荀锦尧不爱哭闹,却也缺少小孩瞎跑乱窜的鲜活劲儿,抱着膝盖往布庄门边一坐,对人就眼巴巴盯着看,幼犬似的乖顺,却不怯懦,除非问他一句,否则也不吱声,唯有母亲做工回来了,才会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往母亲怀里钻着小声叫一句:“娘亲回来啦。” 日复一日,富贾时常见母亲,看她容貌柔美,做事利索,对她越是青睐有加,赏的银钱也越来越多。 她如愿给儿子买了书卷,勾指约定过两日领他在城内找个接收小儿的学堂,眼看儿子乖巧点头,她如往日一般离去,却不料此一去再未能归,唯余的,只有富贾家水井里一具冰冷尸体。 消息传回来时,布庄的老板娘连连叹息,拿着怜悯的目光看门边呆坐着的小小身影。一个四岁的小孩儿,无父无母,仿若整个世界坍塌在眼前。 从这日起,老板娘发现荀锦尧不会总在门边待着,每日总会消失那么两三次。 那会赶巧,清风宗的宗主亲自来了布庄,牵着个面蒙素色面纱的女子,脸上盖不住的喜气:“你瞧我娘子适不适合红的?” 不待老板娘答话,女子就嗤道:“你倒会打算盘,还未过门就喊起了娘子。” 老板娘心中惊奇,细细一打量,立时笑开:“姑娘有喜了呀!秦宗主可真是,这样大的事情都不往城里宣扬?” 秦沧程摆手:“大不了的事情,怎至于闹得人尽皆知?坐着我这宗主位子,倒怕一群魔修循着信儿来找我娘子的麻烦。” 老板娘忙道:“还是您二位考虑周全。就不知这娃儿可有了名字?” “有,怎得没有。”秦沧程笑道,“既是我与我娘子的孩子,当然要取我二人名里的字,若是个姑娘……” “我看你是就想要个姑娘。”女子道,“给小子取的名字简直不堪入耳。” 老板娘笑听一会,忽而想起什么:“说来,我这儿也有个小孩。” …… 清风城中没谁怀着恶意将小孩拐去卖掉,老板娘当是荀锦尧总算学会自个溜达,不会去寻。没见识的小子,本就该喜欢这个地方,并对它产生好奇。 可她没有想,那终究只是个四岁的孩童,最大的本事就是会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再是喜欢这个地方,哪日见着路过的小孩儿握着根糖葫芦,被父母又亲又抱地揣在怀里嘘寒问暖,仍是会难过,会想哭。 但他一个没家的小孩儿,活的得是多小心谨慎啊,恰似他只敢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儿,他难过了,从不敢当着人的面子哭泣,生怕吓着人了,惹人嫌了,日后人家对他反感了,就不会再给他递好吃的了。 这时候他就得找个没人的阴暗角落,背着人的眼光,好好把眼泪抹干净,这样,出去以后就没谁知道他哭过了,委屈过了。 他还会是乖乖巧巧、只会安安静静缩成一团看人的小可怜。 不曾想这时,阴影投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看见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是秦沧程牵起他年幼的手掌,温和与他道:“忘却凡世恩怨,我便收你入门。” 他愣在原地,兜了半天的泪珠终是滚落下来。 打那以后,他便是清风宗大弟子,荀锦尧。 秦沧程要他忘却凡世恩怨,他便努力去忘,一不记恨杀他生父之人,二不闹着查探母亲死亡缘由。 直到他切实入道,路走得踏实了,才找了个曲折理由去富贾府上拜访,问询过逝的仆从都葬在了何处。 “这……”富贾支吾答不上话。于这样大的富人家而言,没谁关心在意一个绣娘死活,至于葬,不可能好好安葬的。不知清风宗的弟子问这事作甚,却也不能不答。 荀锦尧久未出声,直到富贾战战兢兢唤他,他才回过神来,摇头淡淡一笑。 逝者去便去了罢。恰似风去不留痕,行事观物当豁达开阔,莫要拘泥计较,一步一个泥泞。是清风宗多年传承的理念,是他的师父秦沧程教他的。 多年来是他的师父给他指了条修行的路子,把他捧去宗门大弟子的位子,享有无限荣光与繁华。他一个曾靠乞讨度日的孤儿,何德何能呢? 秦沧程于他是再造之恩,也是养育之恩。他感激秦沧程,由心的,诚心的感激。 一转眼到今日,现实将他无情击溃——瞧瞧你干的好事!你多么自以为是啊!他郁闷,他迷茫,可他……可他最是愧疚,最是对不起自己的师父啊! 是他叫师父失望。 他竟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地面,伏低头颅,嗓音微哑:“师父……对不起。” 秦沧程咬牙看他:“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教你说跪就跪的吗?!” 荀锦尧不言,拳头缓缓攥紧,再抬头时已忍住鼻尖酸楚:“师父,为徒今日一跪只为请求您……求师父将我逐出师门。”
第104章 等夫君带我回家 秦沧程震惊:“你再说一遍?!” 荀锦尧以额头沉沉叩在地面:“为徒……谢师父与宗门多年收留栽培之恩。” “你抬起头来!”秦沧程扬声暴喝,“离了师门,你想往哪儿去?!” 荀锦尧沉默看他。不消多言,答案已直白写在秦沧程心底。 “你啊你!”秦沧程气急,挥掌扬半空,迟迟未落,最终竟捏紧拳头,拂袖收手,“你怎就掂不清呢?你是清风宗首徒,我秦沧程的徒弟!!我早晚要向那群混账证了你的清白,你回来,我看是那魔界小子敢动你,还是其他宗门敢动你?!” 荀锦尧微怔,眉眼漾开了笑:“师父,为徒今年年近三十,不用你再护着了。” “你……”秦沧程正要再说,忽听见屋外人声嘈杂伴随仓促脚步声。他拧着眉头,强行将荀锦尧扯起来责一句不像样。 大门被人从外推开,来报的弟子匆忙道:“宗主,外头说大师兄……”看清屋里站着的两人,他断止话音,眼瞳骤然睁大。 秦沧程亦表情一变,在这清风城里,只要他想,他的行踪不该被人发觉,那就只能是…… “你传的消息?”他睨向身旁人,难以置信道。 —— 清风宗的宗门地界不与城内直接相连,从近处与邻城闻风赶来的修者纷纷勾头探脑,睁圆的眼睛里泛着精光,扯着个人急迫问:“你不是说清风宗大弟子领着魔修在清风宗的林子里密谈?人呢?” 情况超脱预料,那人一缩脑袋,眼神飘着:“我也是听人说、说……他们一道往这儿走,”他适才发现传信那人不知何时跑不见了影,忙扯着嗓子推卸责任,“那人不在场上,怕不是耍着我们玩儿呢?” “玩儿?” 人群喧嚷里,上方落下一道嗓音。那嗓音优哉游哉,羽毛似的轻飘,让人听来无端觉着他是在树上折枝逗鸟,聊作消遣。 只听树枝剧烈摇晃,树影斑驳间,一人翻身下来,拍了拍手上灰尘,头也不抬:“这么多人,找我玩儿是不是?” 众人哗然:“苍焰魔尊跑来凡界了!” “那人消息不假,魔修果真来了清风宗的地盘!” 方才那人振奋,跳起来拔剑喝问:“苍焰魔尊,你缘何要特意跑来清风宗?若说你们之间没点儿猫腻,可是连鬼都不信的!” 这人没几分本事,嘴上功夫倒是猖狂。娄念打量他一眼,咧嘴笑道:“你怎知鬼不信?万一你做鬼就信了呢?” “这……”那人立时瘪了气,生怕真被他一把火烧成鬼,两手举剑连连后退,“你想干什么?你、你可别乱来啊,这儿可是清风宗……” “我知道了!”突而有人扬声惊呼,场上众人齐齐看过。 那人额角发汗:“诸位打起精神!依我的看法,怕不是他们自己人传的消息,专把我们引来了好一网打尽。好个险恶心思……这天下都要成为清风宗与魔界的了啊!” 有人大惊:“道友言之有理!” 有人惊惶:“他们要联手对付我们,我等现在该如何是好?” 场上早有人见了娄念就打退堂鼓,思及同行者不走不好意思退缩,这会听了这话也顾不得其他,拔腿就要悄摸溜走——你说如何是好?当然是趁其不备赶紧逃跑! 岂料他刚动身,膝盖剧痛,整个人丧失重心栽倒在地,竟是被根寻常树枝贯穿。众人屏息,单看负伤者腿上汩汩流血的血洞,足以想见树枝里头蕴含多强内劲,才被给予如此骇人的穿透力道。 “对付你们用跟人联手吗?”娄念抛着根树枝反问,“你们是有多自信才能得出这种结论?” “……” 众人知他说得有理,内心憋屈,敢怒不敢言,不由开始思考:苍焰魔尊既不为了联手应对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而特意赶往清风宗的地界?难不成私底还有其他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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