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父亲或母亲生平可有什么憾事?” 孟茯苓几乎没有思考,说:“我母亲的早亡便是父亲生平最大的憾事。至于母亲……过世时我才刚记事,如今已经不大能记得她的模样了,她若有遗憾,我着实也猜不出来。” 荆澈点点头。 有憾事,便是一个突破口。 他去里屋看了一圈,出来后问:“你年幼丧母,你父亲未曾再娶?” 他发现这屋里的东西,大都是成双成对的出现,也有好些女人常用的胭脂水粉,衣衫罗裙,就好像有一个女人长期居住在孟家一样。 孟茯苓已经远嫁好几年了,不可能是她的东西,来的路上他也留意过,比起大多数的土墙瓦屋篱笆院,孟家的房舍在庄子里是算气派的,孟父如果有心续弦,也不是办不到。 孟茯苓愣了一下,立刻心领神会,道:“不曾,你是看到了里屋的梳妆匣,还有这只绣鞋?这些都是我母亲的,我母亲去世之后的那段时间,父亲大受打击,不肯接受母亲离开的事实,幻想母亲还陪在我们身边,这十几年,家里的东西都会置办有母亲的一份。” “哇,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专一的男人,”江倚晴也不管夜麒麟了,凑了过来,略带羡慕道:“我父皇若是也像你父亲一样就好了,我小时候也不必夜夜听母后的哭诉。” 孟茯苓勉强笑笑:“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家的房屋,和这屋里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是我母亲当年带来的嫁妆。” 她走到八仙桌旁,抚着上面陈旧精美的花纹。孟茯苓目光温柔道:“嫁于父亲之前,母亲是芙城陈家的小姐。” 孟茯苓的母亲有一段十分坎坷的经历,还是个婴孩的时候就被人贩子偷走,本该联系好买家送走的,没成想孩子到手后,买家却出尔反尔不肯要了,人贩子是个新手,惊惧交加之下,他是既不敢再继续干这行当,也不敢再把孩子送回去,于是在某个冬夜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在荒郊野岭,自己躲出去避风头。 “孟家庄有一位几十年前逃荒到此,孀居多年的孤寡老妇,进山捡柴时,恰好捡到了我的母亲,将她抚养到十二岁,十二岁那年,当初的人牙子被官府抓获,才道出了这样一件陈年往事。” 陈家自然是没想到,找了十二年的孩子竟然近在三十里外的孟家庄,陈员外和陈夫人一路敲锣打鼓,亲自来将陈小姐接了回去,吃穿用度都给她最好的,不舍得她嫁人,一直养到十七岁。 十七岁,谈婚论嫁,陈小姐执意要嫁给孟家庄一个穷小子。 为此,她不惜搞坏自己的名声,让方圆几百里内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敢再上她家说媒,陈家父母一气之下和这个女儿断绝了关系,但给出了丰厚的嫁妆,算是生身父母最后的一点仁义。 荆澈和江倚晴听完都沉默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言难尽,然后很心照不宣地分头寻找线索。 就在这时,荆澈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不正经的轻笑,这声音近得像是贴在耳朵上,墨行舟的声音传来:“哇哦,好精彩的故事,好深情的一对儿眷侣,从今以后这两位就是本尊的偶像,此生,非阿澈不娶,非阿澈不嫁,荆澈小郎君,你意下如何?” “咳。”荆澈掩唇轻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耳朵的热度迅速攀升,忙伸手抚了抚。 原来他一直在看着。 墨行舟故意将这段话说得轻佻放荡,很有一种耳鬓厮磨的感觉,荆澈只好掩唇传音道:“没事不要和我说话,会被判作弊的。” 对方立刻噤了声。 不知为何,荆澈从那沉默之中听出了一丝不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鞘,犹豫了一会儿,他不禁试探道:“师尊?” 墨行舟迅速:“嗯?” 荆澈忍不住微微勾了唇角,“……没事。” 墨行舟在那边也笑了,说:“我有事。” “什么?” “赢了这场比赛,会被皇室邀去东宸,那位二公主亲口说的,消息确凿。” 荆澈沉默了一下,神色有些晦暗不明,确认道:“你要去东宸……做什么?” 墨行舟道:“说来话长,等你回来我与你细说。” 荆澈没立刻回答。 去东宸,对于墨行舟一届法力无边的魔尊来说,何必这样曲曲折折大费周章,他大可以像去往桑洲和南沧洲一样风风火火,而如今要他在比试之中赢得资格,要么就是要自己借东宸的旧日风光扬名天下,好推进他的任务,要么就是要对皇室有所图,或者二者兼有。 荆澈不想接近东宸,更不想靠近皇室。 他发着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鞘,耳边是墨行舟疑惑的声音:“……阿澈?你在听吗?” 可是如果墨行舟想,那么他也可以一试。 荆澈抿了抿唇,道:“……可这对萧郁不公平。” “萧郁?”墨行舟失笑,“你也可以去知会他一声,不过他可是五大宗最看好的天才,你认为他会不知道吗?” 荆澈闹了个大红脸,他的确没想到这一层,只好转移话题,“我会尽全力。” 墨行舟敢打赌荆澈一定会再向萧郁确认一下,他觉得荆澈作为一个不被命运眷顾得孩子,在某些方面竟然单纯固执得可爱,像是完全没浸染过俗世的尘埃一样,晶莹剔透又锋芒毕露的冰锥,如果不是第一次见面是在地牢的话,他一定不会想到这个人身上还有过灰头土脸忍辱负重的经历。 荆澈决定了之后,就再次全身心投入孟家的线索搜索中去。 这个故事的传奇性太强,有很多细节问题都对不上,比如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如何能在凌烈寒冬里度过一整夜还活下来,又如关于那个人贩子的一切都太模糊,荆澈对此也半信半疑,唯一的线索便是那位捡到陈小姐的老妇人,“那名老妇人如今在何处?” “在我出嫁的前一年也走了,我父亲为她料理的后事,遵我母亲的遗愿,将她葬在了我家的坟地里。” 荆澈遗憾,搜索半天后没找到什么可疑的物件,便提议:“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去坟地看看。” 江倚晴唤道:“小白!走了,快过来!” 夜麒麟闻声抬头,从房梁上跳下来,动作太大,尾巴把房梁上一个陈旧的木盒扫了下来,盒子裂成了两半,掉出一些纸张。 孟茯苓定睛一看地上的凌乱,一拍大腿,“呀”地惊叫了一声,慌忙走过去。 夜麒麟衔起半张碎纸跑来,纸上仿佛还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江倚晴看夜麒麟闯了祸,严厉道:“小白,吐出来!” 夜麒麟被训得耳朵耷拉下来,哼哼唧唧,将嘴里的东西一吐。 是半封信。 江倚晴捡起纸,仔细辨认上面残留的字迹,皱着眉念:月费五元Q裙爸一斯八依六玖六伞发布本文“孟二哥,见字如晤,近来可好,听闻……唔……自从,我时常在夜中听见她……什么意思?她?她是谁?” 江倚晴从信中抬起头,却见孟茯苓站在掉落在地上的小箱子,脸色倏然煞白,“怎么……怎么会在这里……”她从头到脚都僵住了,只有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手中,那一沓厚厚的书信,仿若见了鬼一样。 荆澈见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孟茯苓声音发哑:“这是我父母年轻时的来往的信件,明明……烧了的……是我三月前离开时,亲眼见父亲烧的……” 荆澈思索一下,说:“此间天地乾坤倒转,旧物再现也不是不可能。” “乾坤倒转……”孟茯苓一下子抬起头,眼中似有微光,激动道:“既然如此,生死是否也可逆,我还能不能再见父亲一面?!” “幻象而已,”荆澈平静地看着她,“人死不能复生,何况这里怨气深重,哪怕真有残魂,也早已被怨气分食殆尽了。” 对于普通凡人而言,修仙者就是仙人,仙人的话就是能一锤定音的金科玉律,荆澈的这番话说得是事实,却轻易打破了孟茯苓这个凡人心中的希冀,她眼中的微光肉眼可见的黯淡下去。 “嗐,听不下去了,”江倚晴上前,拍拍孟茯苓的肩膀,安慰一番,回头面对荆澈,冷脸道:“你也太无情了,给她一点希望又怎么了?” 荆澈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错处,心中微微诧异于江倚晴对他的指责:“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为何要骗她给她虚假的希望?” 江倚晴微微恼怒:“骗?你不明白这世界上有一种谎言叫善意的谎言?” 荆澈的目光似两湾冰湖,看着她,说:“是谎言就有被戳破的一天,出于善念还是出于恶意,并没有什么区别。”扪心自问,荆澈自身是宁愿面对残酷的真相,也不愿意被人拿着所谓的好心来哄骗的。明明就是同样的行为,因为带了个善意的帽子,便使被骗的人有怨也不能言,一旦怨了就是不识好歹,这算什么道理呢? 江倚晴则大为恼怒,口不择言:“冷血无情!你简直和我师……” 江倚晴的话戛然而止。 遗落在角落里的记忆在这一瞬间都齐齐抖落身上的灰尘,跳了出来—— 皇宫大殿里,“祭司大人为何拒绝我们的选徒,倚晴是我们皇室最有天赋的孩子。” “这孩子太过乖张,历任大祭司,不是仅凭修习上天赋便能胜任。” “我才不稀罕当什么狗屁大祭司的徒弟!” “倚晴,你休要胡闹!” 寝宫里,女人涕泪涟涟,“晴儿,不要再任性了,能帮母后的只有你了。” 原野上少女独自一人对着天空立下誓言:“我一定会成为大祭司!” “你和你师父一点都不像!” “大祭司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徒弟?” “历任大祭司只能有一个徒弟,二公主迟早被退回去重选。” “你行事不计后果,处处惹祸,将来如何担当得起东宸大祭司一职?” “我命你此番前去,将一个名叫荆澈的修士带来东宸。” ………… 七嘴八舌的话语分不清是出自谁之口,填满了她的脑海,一个若有似无的猜测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一时令她心中五味杂陈:师父难道是想让荆澈接任大祭司一职吗?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素不相识的人,继任在东宸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大祭司? 这也太荒谬了,荒谬得像个笑话!但是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东宸,尤其是在她师父身上,那么就非但不显得匪夷所思,反而透露出几分合情合理。毕竟,师父这个人的作风……很难捉摸,而那桩陈年旧事,也有七八分可能就是真的……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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