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不少小贩麻利地支起了摊,糖人、油饼、桂花糕,泥人、拨浪鼓、大阿福,甚至不用吆喝,就有牵着抱着的一家子在孩子的吵闹撒娇声中聚在摊前,教他们赚得盆满钵满,乐开了花。 总而言之,艺人、看客、游人混成一团,把一条宽阔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谢丰年一脸头疼地挤过堆在镇异司门口的人群,进到大堂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许是因为一分潜藏的敬畏,百姓们到底没挤到镇异司的院子里,但外头热火朝天的氛围和阵阵欢呼早已透墙而入。 大堂里只有顾山青坐在案几前,手里依然捧了一卷文书。看谢丰年心累地瘫倒在案,他忍不住一笑,揶揄道:“你怎么没在外边多呆一会儿?我刚刚听不空说有佳人在大街上作弦上舞,美不胜收啊!” “他竟然来了又出去了?”谢丰年无力地瞥他一眼,又嘲笑道,“碧儿阁花娘们跳的那叫檐上舞,就是把舞放到屋顶跳罢了,哪有什么弦上舞。你来王都不久,还是见识得少!” 他在案上摸索半天,摸到一个小机关,名叫包打听,对它道:“去,去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说着,那包打听迅速地变成了一只大马蜂,嗡鸣着飞走了。 顾山青轻描淡写道:“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谢丰年脸埋在案里,闷声道:“怎么就你一个?不是让我们未时之前到大堂么?” 顾山青神色不改:“说的是申时,不是未时,你来得正好。” 谢丰年发出一声惨叫:“那婆娘骗我!她是故意的!故意的!!” 他的声音实在凄厉,顾山青终于叹了一口气,放下文书:“如果不是知道你一定会晚,叶司台怎么会骗你?等等吧,大家很快就来了。” 这一很快,又很快出去小半个时辰。 谢丰年放出去的包打听不多时便一无所获地回来了。而就在他本人也要掀桌而去的边缘,镇异司众人终于陆陆续续、姗姗来迟——跟在张文典身后的白鸿手里捏着半个糖人,叶一还要在蹦蹦跳跳跑进大堂的木清之后。 她一跨进门,谢丰年便阴阳怪气道:“叶司台来得可早啊。” 叶一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比不上谢大人。”不等谢丰年回嘴,立刻又道,“文典,你去把礼袍拿来。” 虽然顾山青心里有个猜测,依然问道:“这礼袍是?” 谢丰年一腔怒火给叶一憋了回去,没好气道:“还能是什么?参加晚宴的礼袍呗!” 祭礼第三日除了放粮,念君在晚上还要大开宴席,犒劳王都官员和九州郡首。 叶一也听到顾山青的问题,带几分歉意道:“裁缝来量衣的时候你正好不在,是我忘了和你讲。后日君上的晚宴,我们也要去。”说完正要收声,突然余光看到谢丰年正满眼怒火地瞪她,立马改口,“文典怎么还不来,我去看看。” 这就脚底抹油,溜了。 平日叶一是绝对不会从和谢丰年的对峙中退缩的,必然要雷霆万钧地将他碾倒在地,再跺上两脚,让他再也爬不起来。但这一次毕竟是她先骗了人,竟难得感到了心虚。 她这么一走,谢丰年的气依然没处发,便把炮火对准了老神在在立在一旁的不空:“你这打诳语的臭和尚,为什么骗山青说有花娘在跳檐上舞?” 不空被他猝然发难,一头雾水:“什么檐上舞?小僧从来不打诳语,也不知道什么檐上舞。” 谢丰年不信:“你怎么会不知道?山青说你在街上看到有美人在屋檐上跳舞,我才放包打听去找,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 不空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阿弥陀佛,小僧说的不是檐上舞,是弦上舞!小僧在西街看见有两位泰山手握竹竿,以弦相连,一位女施主在绷紧的弦上跳舞,实在新奇,就告诉了顾施主。” 顾山青微微一笑,谢丰年哑口无言。 一道阴恻恻声音传来:“这个弦上舞,美得不得了吧?” 没察觉危险临近,不空摇头晃脑地感叹道:“阿弥陀佛!确实如此!那位女施主一身白衣,极是貌美,舞姿飒然,小僧好久没看到如此……”说到一半突觉不对,扭过头来,才发现问话的人是木清,她刚刚跟着叶一一起去找张文典,这时又同她一道回来了,正满脸鄙夷地看着他。 不空闭上嘴巴,把头又扭了回去,眼睛一闭双手合十,仿佛就这么施施然入了定。当场以身作则,演示了一下什么叫做掩耳盗铃。 叶一指使张文典把礼袍分发给众人,就和木清一起避了出去,把大堂留给他们试衣。 这礼袍内外两件,内衫深蓝作底,绣着日月星云等繁复细密的灿灿金纹,修身至极,外袍则是轻薄白纱,宽袍大袖,上身后衣袂飘飘,很有几分仙气。 顾山青平日里是个不大注重衣装的,穿的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款式,走在路上却依然引人注目。如今一身端方的礼袍上了身,更衬得他瞳色深浓如墨、眉眼清隽超然。 谢丰年换好了礼袍,不知从哪翻出一把扇子,一边扇一边围过来,啧啧道:“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顾大人穿上礼袍,可真是人模人样啊!” 一旁白鸿双臂大张,张文典正老妈子一样弯着腰给他整理衣衽,闻言嘲道:“瞧你这话说的,人家山青当然人模人样了。可不像你,穿得再好,也活脱脱是个衣冠禽兽。” 谢丰年挑起眉,立刻就要反驳,却被顾山青打了岔:“裁缝来的时候我没在,但这衣服的尺寸倒很合适。” “木清说的。”白鸿突然开口道,看几人好像没领会他的意思,又补充道,“尺寸。” “她还有这种本事?”顾山青往白鸿那边瞧了一眼,此时张文典直起了身,正给他整理衣襟,白鸿几乎整个人都被挡住了。 只听他一本正经的声音道:“她说,只要是长得好看的人,她什么都知道。” 顾山青:“……” 时值夏日,这礼袍虽然轻薄,毕竟是两层,穿得久了,人不觉便沁出汗来。谢丰年对着铜镜左照右照,不耐烦地拉扯衣领:“这不是还有一天么,怎么就不能明天再试?” 不空不知躲去哪换了一身灿金袈裟,开屏孔雀一样晃回大堂,刚好听到谢丰年这句话,道:“这就是谢施主的不对了。如果给叶施主听到,肯定又要骂你了。” “我的不对?哪里不对?你看我像怕她的样子?”谢丰年不服。 一时无人回应,白鸿诚恳地点了点头。 谢丰年恼羞成怒:“怕她?谁说的?过个八百年我也不怕她!” “你说怕谁?”叶一神清气爽地迈进门。她和木清的礼服是红裙白袍,衬得二人更加明艳动人。 木清看到顾山青,眼前一亮,直奔他而来:“顾大哥,我就知道你穿上礼袍一定好看!” 顾山青要开口道谢,突然想起这礼袍的尺寸还是木清目测出来的,登时觉出一分怪异。 另一边叶一放了谢丰年一马,道:“木清、文典、不空,你们三人明日直接到问君殿,按之前排演时做就好,不必紧张。” 谢丰年不假思索道:“到问君殿?他们三个到问君殿干什么?” 不空悠悠叹息一声,同情地看了谢丰年一眼,只道人自爆起来果然谁也拦不住。而张文典终于将白鸿收拾完毕,露出一抹坏笑,对谢丰年道:“仗队献礼。叶司台召我们开会的时候,你没来。” 叶一向谢丰年歪头一笑,声音轻柔:“祭礼过后,你去守一个月城门,如何?” ----
第49章 石怪 试过礼袍,又交代了晚宴的流程,叶一便放他们离开。 街上的人少了不少,但路边小贩大多尚未收摊。不空、谢丰年和顾山青三人一道,也不买什么,只慢悠悠地边走边看。 走着走着,顾山青突然看到街角的露天食肆里有三个人影,霎时明白了之前不空口中的“泰山”是何意,心中暗笑:这不是巧了么? 他拍了拍不空,伸手一指:“你口中跳弦上舞的,可是她?” 食肆里有两个露着粗黑臂膀、小山一样高大的人影,其中一人手里握着两根竹竿,两人之间夹着一袭纤细白衣,似乎正在向老板问价。 不空大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僧正想找她!”说着快步走去。 顾山青和谢丰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只见他满面春风地上前攀谈了几句,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郑重地递给那少女。 那少女原本神色邑邑,在不空靠近时甚至警惕地退了一步,打开了那卷轴,在片刻惊讶之后,却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梨花般轻浅的笑容。 等顾山青他们两人走得近了,探头一看,发现那卷轴上画的原来正是这少女跳舞时的风姿,她一身白衣皎然,好似云裁雾造,眉眼间似颦似笑,雅然如仙。 谢丰年目瞪口呆,悄悄问顾山青:“你看见他是什么时候画的了吗?不对,你看到他换完袈裟,是什么时候把卷轴放到怀里的了么?” “没看见。”顾山青笑着摇头。 而另一边不空温声细语的殷殷邀约也接近了尾声:“……小僧从来不打诳语,那仙逸楼的点心实乃一绝,姑娘哪怕和小僧先去看看也无妨。”说着,状似无意地一抬手,正正打在谢丰年的鼻子上,“就在这边,姑娘请!” 于是他们便到了仙逸楼。 不空轻车熟路地点上菜品,向侍女温柔一笑,才转而问道:“姑娘似乎不是王都人士,不知是从哪里来?” 白衣少女秀美的脸上现出一丝迟疑。 不空一拍脑门,立刻又道:“看小僧这个脑子,还没自我介绍。小僧是王都镇异大佛寺的护法僧人,法名不空,这两位是常给小僧布施的友人,谢丰年谢施主、顾山青顾施主。” 谢丰年极为嫌弃地斜了不空一眼,他对面的姑娘却没觉出什么不对,好奇道:“我只听说过王都有一个很厉害的镇异提刑司呢,和你护法的寺有什么关系吗?” 不空面不改色道:“一个叫镇异司,一个叫镇异寺,确实名字相近,但其实并无关联。” “原来如此。”少女若有所思道,偏了偏头,又问,“不过,护法僧人不是守寺的人吗?你可以随便出来吗?如果你不在,寺没人守了怎么办?” 不空严肃地答曰:“不妨事。其实,小僧真正护的乃是天地之法,唯有出了寺,方能匡扶人间正义!” 少女莞尔一笑,嗔道:“刚刚还说不打诳语!”却不知为何,似更加信任他们了一些,道,“我的名字叫文影,是从云州来的。来王都是为了投奔父亲的旧友。” 顾山青心中一动。云州附近有不少古时候的关塞和战场,战场上成百上千年,代代遗留下来的怨气、战意和骸骨凝成了经年不散的大雾,据说那些战败将军和士兵们的冤魂就藏在其中。直到现在,有路人经过时还能听到雾中传来的不甘的嘶吼。顾山青早些年时还曾经去游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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