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婶推脱了一日、两日,最终在第三日一个她的姐妹哭倒在她脚下时心软了。 她为难地来找谢丰年,问他可否将那汤药施舍出去一碗,哪怕只是沉底的药渣,人家也绝不嫌弃。 谢丰年认识她的那位姐妹。在他最初坐在大石头上看马车时,那位大婶曾经从他身旁路过,与同行的人一起笑话了他,又给了他一根从没吃过的细米糖。 谢丰年让了步。 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在灶堂里熬出一锅一锅的药,分发给一个一个排在院子里拿着碗等他的人。这些人总是会给他些什么。或许是一点银子,几个铜板,又或是一只草鸡,几个鸡蛋。何婶会替他一一收好,又做给他吃。 他从不让人进入灶堂看他熬药的过程,哪怕有药铺的人来探头探脑,也总是被何婶干脆地赶了出去。 只有一次,刚刚从山上下来的何猎户背着猎物推门走了进来。 看到谢丰年的手举在药罐之上,布条解开,早该痊愈的伤口仍在汩汩淌血,又看了一眼谢丰年日益苍白的脸色,何猎户什么也没说,只在他身旁坐下,利落地将他刚刚猎到的牝鹿拆了骨剥了皮。 当天晚上,谢丰年就喝上了何婶炖出来的美味的鹿肉汤。 那段时间,谢丰年有很久没有睡上一个整觉,似乎总有人在外面的院子里等着他。守在灶前不断地熬药让他浑身是汗,持续不停地流血让他浑身发软,可他从未像那时一般,觉得自己如此真切地活着。 一日,谢丰年仍关着门在灶房中熬药,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他将手上的绑带扎好,打开门,门口露出何婶胆怯地脸。她支支吾吾地道:“小谢,有人来找你……” 她让开身。谢丰年的心沉了下去。 站在何婶身后的是谢丰年的族长和祠堂的几个叔伯。其中一人挤开谢丰年,闯入灶堂,见了堆在灶台旁的草药,墩在火上的罐子,又扫了一眼谢丰年裹着绑带的手,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阴沉。 他回过身,质问谢丰年道:“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瞧见仍守在门口的何婶,又闭上了口。 谢丰年好言劝何婶到别处歇上一阵,放族长他们进来,而后闩上了灶房的门。 谢丰年从来没有与人爆发过那般激烈的争吵。 原来,在谢丰年闯阵出来之后很久,他们都没有发现他不见了。谢丰年生性自由,有时不愿去学堂,会独自去村子的后山,或者某栋书楼呆着。先生管了几次,看他仍旧我行我素,便放手随他去了。 他的那些同窗害怕事情暴露,连累他们受罚,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最终还是苗禾斐见他这么久没有回来,耐不住心中压力,才对他的父亲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得知这个消息,他们立刻来下山来找他,才发觉山下到处传起了疫病。又从人口中得知附近有个镇子出了一位年轻的神医,只要几贴药下去,便能药到病除,不知叫什么名字,只说人都称他为“小谢”,就立刻赶了过来。 比起另外几人的疾言厉色的指责,族长的神情要平静许多,然而他的语气是同样的严肃和沉重。 他对谢丰年道:“ 我知道你做这些事是出于好意,但你可曾想过,你这举动太过轻率,只要稍不注意,便会让我们所有人陷入危险之中?” 另一人愤愤道:“是啊!只是调配草药也就算了,你怎么能往里头放血?你以为现在已经没人知道我们了吗?你有没有想过……” 族长抬手止住他的话,只望着谢丰年。 谢丰年感到有一团火在他的胸口燃烧,逼着他把心中的话全都吐出来。他冷冷地道:“曾经神农尝百草是为了拯救苍生,身为他的后代,族长您觉得,他会很高兴看到我们在时疫横行,千万人亟待救助之时偏安一隅,只求自保,束手旁观么?有人说我的父亲是懦夫,那这种行为,就不是懦夫了么?” 族长点点头:“你说的对。你的父亲不是懦夫,禾斐说错了,我回去就让他向你道歉。可是,如果你熬的只是草药也就罢了,你身上的这点血,够救下几个人?人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若有谁把此事传扬出去,全天下的人都来找你,你该怎么办?若你不肯,他们手里捧着的碗,会立刻变成对你举起的刀,你还保得住你自己吗?保得住你的家族吗?他们是苍生,你我就不是苍生了吗?” 谢丰年一时语塞,想了想,又道:“可是他们对我有恩,都是好人。我明明有救助他们的法子,却不肯施展,岂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徒?而且,如果我们全族合力,也未尝找不出一道好用的方子!只这么缩在山中,苟且偷生,那保留这一线神农血脉的意义何在……” 另一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救了几个人,你还真当自己是圣人了?!” 他话音落下,只听“咔哒”一声,从窗外传来。 一人道:“不好,有人偷听!”他拉开横木,猛然开窗,只见一个年轻人已经手脚利索地窜出了院墙,从他留下的最后一个背影,谢丰年认出那是药铺的小伙计。 他的那位叔伯打开门,想绕出去追他,追了几步,又住了脚,在原地恨恨地跺了两下。 院子外等着取药的人早已不耐烦了,见他出来,探头探脑地望向门中。 族长加快了语速,道:“如何?丰年,跟我们回去吧,此地已经不宜久留了。” 其中一位叔伯道:“跟他废话什么!直接把他带回去就得了!”说着,便两三人一起来架他。 谢丰年挣扎道:“等等,等等,放开我……” 攥住他胳膊和肩膀的人却不管他。甚至连族长都默认地回过身,要在前方领路。 何婶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满脸惊恐:“等等,你们要做什么?”又回头叫道,“老头子,老头子!快来啊!” 何猎户也从屋中走了出来,身上背着弓弩,面色深沉,配上他高大宽阔的身材,显得气势十足。 等在院子外的人议论声愈发大了:“怎么回事?”“他们是谁?”“他们要带谢神医去哪?” 族长示意架着他的两人将谢丰年放下来。他对谢丰年道:“丰年,你想清楚,如果这次你不跟我们走,你可能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但是,如果你跟我们回去,我会让人想办法改进药方,给到他们,或许也能治好这病。至少,不让它再继续蔓延。” 谢丰年道:“等等,让我想想。” 族长道:“好,我让你想想。” 他们在镇上住了下来。 谢丰年又想了一夜。 这里并非他们家族的发源之地。与之相反,他们其实早就迁移了很多次,一旦有任何暴露之嫌,族长便会领着族人举家搬迁,东躲西藏,等寻到合适之处,再安顿下来。 族长说的并非威胁,只是在阐述一个确定的事实。 如果谢丰年跟他们回去了,想必很久很久他们都不会再放他下来,甚至或许在迁移之后,会将他关在祠堂中,让他思过很多年。 然而,如果不跟他们回去…… 谢丰年便真的只剩下了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是的。何猎户夫妇对他很好,可他们,至少是她,并不知道谢丰年的秘密。 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惹来灾祸,难道他真的要将他们连累其中吗? 谢丰年决定跟他们回去。 他对来找他的病人们说,他要回去和家人们一起改进药方。又对何婶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看她。 谢丰年避开了她的婆娑泪眼。 走在回去的路上,谢丰年才意识到,原来何猎户真的背着他走了很久。 到了地方,他跟在几位叔伯身后,等他们用令牌开阵。其中一人在身上摸索一阵,抱怨道:“啧,我的名牌丢了。”他瞥谢丰年一眼,“都怪这小子,肯定是在他挣扎的时候弄丢的。” 谢丰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每个能进祠堂的人都有一块那样的名牌,黑底白纹,写的是拥有者名字里的一个字。他没有理他。 在进入阵法前的最后一刻,谢丰年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呆过的那个小镇被群山挡住,已经看不见了,可他就是忍不住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仿佛在那时他就有所预感,他的余生再也回不到那个小镇。 ----
第114章 谢丰年 之后发生的一切在谢丰年记忆中成了一串模糊而零散的片断。 在回村之后,苗禾斐哭着向他道了歉。祠堂的叔伯们立刻开始商议从此地移居的事,该搬到哪里,要带走哪些东西,如何行动,每个人都快速地行动了起来。 谢丰年被关在了祠堂里思过。没有人来进一步惩罚他,但每天送饭人的沉默就好像一种无声的指责,甚至让谢丰年有些庆幸,不必去面对村里人的眼神。 而后,没过多久,他们被找到了。 —直到多年之后,谢丰年才知道,在他跟着叔伯回村几日后,他们便被那位仲将军盯上了。他带着一队手下来扫平时疫,却发现谢丰年所去的,以及周围的几个镇子里,死去的人比附近少了太多。 就先被破开的是守村的大阵。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谢丰年冲到惩戒室的门口,从用来送饭的狭小窗口往外看,看到所有祠堂里的人都跑了出去,无论他如何喊叫,询问发生了什么,也无人理会他。 又过两日,终于又有人来给他送饭了。来送饭的是一位年轻的姐姐,眼圈通红,似是刚哭过,尚心有余悸。她说,村外来了好多人,都是身穿盔甲的士兵,将整个村子围住,不让任何人出去。祠堂的叔伯已经被他们领头的人带走了,不知带去做了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谢丰年请求她将自己放出来,却被拒绝了,道她的身份和权限太低,没有资格也没有办法将谢丰年放出来。 接着她又送了十来日的饭,初时是一日三顿,而后是两顿、一顿。最后又不见了。 谢丰年饿了两天两夜,听到动静,立刻翻身坐起。然而来的不是她,是苗禾斐的父亲。他一脸肃然,身后跟着的是苗禾斐和他们的那些同窗。所有人都满脸惊慌,有几个年纪尚小,一边走一边哭泣,又强自忍耐着不发出声音。 苗禾斐的父亲用令牌和口诀将谢丰年放了出来。 放他出来,也不做什么解释,只领着他们匆匆往祠堂深处走,走到后山,在一片石壁上操作了几下,露出一个狭小的洞口。 他对谢丰年道:“之前的事是禾斐胡言乱语,对不住你,我教训过了他,希望你切莫放在心上。这次这一劫我们可能是躲过不去啊了,我已向族长申请,在造册上记下了你的名字。如若我们都没能活下来,你便是下一任的族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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