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说着,可他的脑中好像有一团雾在到处旋转,从哪里叫人,叫什么人?他不知道,他只是这样说着。 鲜红的血流到他的手上,仿佛他的手原本就是红的。 谢丰年笑着咳出一阵血沫,将他的脸也染红了,可他的笑容却是开朗的,甚至比顾山青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开朗。 他笑着说:“别麻烦了,山青。”又断断续续地喘了一口气,“我怎么能活着呢?我早就立下誓言,只为复仇而活了,我早就答应过何非了……咳咳,可我最终还是没能杀了他……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呢?”他又喘了一口气,“更何况,如果我活着,又该怎么向那些无辜被我下蛊的人交代呢?算了吧……让我走吧,山青……”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人越来越苍白,不出几十秒,便要与这人间离散。 不行……不行!! 顾山青定下心神,从少时便早就熟知的魂术在他心中电转。他放开手,任凭谢丰年从他手中滑下,而后,对着那倒在地上的肉身轻轻一招。 一道灿烂的灵魂从谢丰年的身体里脱体而出。 他瞬间不喘了。 顾山青快速地道:“丰年,你坚持一下!文影的石怪可以用来重塑肉身,你跟我回去,很快就好,很快就好了!” 他从怀中掏出永远随身携带的定魂纸,咬破手指,在纸上勾画起来。人的魂魄最为复杂难解,需要额外的咒语定住三魂七魄。 只余魂体的谢丰年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只轻轻一笑:“太好了!我正愁怎么能不重入轮回呢!谢谢你,山青!”他微微扭头,望向仍呆呆看着他的叶一。一刹那间,似想伸出手去,却又忍住了。 谢丰年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一丝踌躇。他迟疑良久,最终道:“叶姑娘……你要幸福。” 说完,仿佛怕自己后悔一般,原本光华流转的魂魄蓦然一闪,竟是在刹那间碎成了万千星点! 就如何非一般,他竟无比果决地震碎了自己的魂魄! 叶一似终于反应过来,抢上两步。 被那万万千千散碎而闪耀的光点环绕着,她的神情就像是个茫然的孩子。怀着几分委屈,轻轻地,似对着谢丰年,又似对着自己的心,她说:“你……你从没叫过我‘叶姑娘’。” ----
第111章 谢丰年 从谢丰年有记忆以来,他的眼前便是绵延不绝的群山,仿佛四堵高高的连绵的墙,将外界的一切全都隔绝在他们的村落之外。 村子里的人生在山中,住在山中,行在山中,死在山中,仿佛他们生来本就该如此。 隔绝着他们村落的不止是山,还有深深刻在村子四周的阵法——这阵法是从很早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不知是哪位先祖所设,既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也不让里头的人出去。 阵法唯一的一个出口被祠堂的叔伯们牢牢地把守着,只有得到了族长的许可,拿了专属的令牌,才能从中通过。 不过,其实村子也不是全然不让外人进入。 例行采买,外出历练,探听消息,哪怕隐姓埋名,言行低调,他们也总要和外界保持一丝微乎其微的接触。 谢丰年的父亲便是从外面来的。他对谢丰年的母亲一见钟情,死缠烂打,最终打动了芳心,之后又不惜为她背弃家人,毅然与之断绝联系,只身加入了山南苗家,立誓再不出山,闹得轰轰烈烈。 他们确实有过几年的好光景,恩恩爱爱,你侬我侬,有了谢丰年。 可是,他毕竟不是生于斯长于斯,他见过大千世界。 谢丰年仍记得在他两三岁时,父亲抱着他,对他讲外面的世界——热闹的灯火集市,奔腾的大江大河,他的祖父母亲。 他是爱谢丰年的母亲的。他也曾经以为这种爱能够支撑他一世,可惜他错了。他最终受不了了。 他请求山南苗家的族长放他离开,可是,对外人而言,那阵法只进不出。 神农后裔医术精绝,身怀异血,却救不了心死之人。 不出几年,谢丰年的父亲抑郁而终。又过一阵,他的母亲例行外出,再也没有回来。 谢丰年天生异眼,又生来早慧,无论是什么复杂的物件,放到他的眼前都可一目了然,无论是什么深奥的书籍,给他瞅上一眼都能阅之成诵。 甚至不需要谁太多的解释,仅仅是在小时候偶尔听说他们一族的身世,以及外界的传言,谢丰年便明白了族长为什么要领着他们全族的族人隐于深山,与世隔绝。 他只是不服。 ——明明是世人犯下的罪孽,为何却要由他们来付出代价?明明是荒诞离谱的流言,为何却无人能够澄清? 他们的血或许有些许医用之效,但其实远远达不到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效果。精湛的,其实只是他们的医术罢了。 而有的时候,谢丰年也会想,既然如此恐惧那些未知的迫害,为何不直接让所有人彻底分散开来,去往九州各地?想必不出几代,他们便会泯然众人。 又何必一边胆战心惊地活在山中,一边一意孤行地抱守着那一点遥远的血缘? 可是,谢丰年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家族的生活方式也轮不到他来置喙。 母亲离开时,谢丰年年纪尚小,哪怕族里派人去寻她,也不会带他。 后来谢丰年长成了少年,可族长仍不将令牌给他,只道谢丰年容颜太过出众,性格又十分张扬,怕会不小心给族中惹来麻烦,还是再过上几年,上学堂沉淀一阵为好。 但谢丰年觉得,他只是怕谢丰年像他母亲一样再不回来,又或,有意去到处宣扬他们的存在,为他的父亲报仇。 尽管村子里只有不到三百口人,但他们也是有学堂的。 全村十来个孩子聚在一处,各自读各自的书。学堂仅有的两位先生会依据每个人的进度为他们安排课程,答疑解惑。上完了学堂,到了一定的年岁,便又依着各自的兴趣,或者父母的手艺,去学习不同的技能,如医术、织技、耕植之类,好在未来各司其职,维持村子的正常运转。 谢丰年读得太快,先生很快就教不了他了,又十分心善,便为他悄悄求来了书楼的钥匙,任凭谢丰年从中取阅。 书楼里的书是他们族人一代代累积下来的,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谢丰年学了一身本领,满腹知识,却无任何用武之地,只得在无聊中去鼓捣些千奇百怪、有用无用的小玩意,聊作排解。鼓捣着鼓捣着,倒也觉出了其中的趣味。 他也曾经问过先生:“既然我们注定不能出山,一辈子在这村子里生活,读这许多书,又有什么用?” 先生心善,却也十分迂腐,只笑着对他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怎么了,你读书读得累了,想出去玩了?” 于是,谢丰年也只得作罢。 他其实从来没想过要闯阵出去。 说出去很难有人相信,说到底,那其实只是一场少年意气。 那一日,他的同窗苗禾斐刚刚跟着父亲从外面回来,带了许多奇巧的玩具来到了学堂——他的父亲是祠堂的看守人之一,出门的机会总比旁人要多上许多。 说是出门,其实也不会太远,不然他的父亲也绝不会带他。 而苗禾斐带回那些物件,也只是为了向同学炫耀一番,享受他们的艳羡之色罢了。 如他所愿,果然所有人都立刻围了上去,羡慕地摆弄着那些玩具,啧啧称奇,只除了谢丰年。 谢丰年坐在原地,一动未动,仍眼皮不抬地读着他从书楼带出来的书。 平日他们是不会理会他的——哪怕比起他们中的几人,谢丰年甚至要小上几岁,他们却总是莫名对他怀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敬畏。 可那一次,或许是新奇的玩意太多,苗禾斐心中实在得意,他对着谢丰年开了口:“喂!你!” 察觉是在叫他,谢丰年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嗯?” 他说:“你不过来一起玩吗?” 谢丰年扫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那些玩具,又低下了头:“那有什么可玩的?我自己就能做出来。” 他并非有意挑衅,只是实话实说。 可听在旁人耳朵里,便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有人羡慕地围了过来:“真的假的?那你能做出来一个这个吗?” 他手里拿着的,是个九连环。 谢丰年一瞥,道:“可以。” 又有人凑过来:“这个呢?” “也可以。” “这个这个!” “没问题。” 谢丰年一一应下。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只有苗禾斐气得涨红了脸。 他说:“好!既然你这么厉害,那你明天就把所有东西都做好带来!如果你能做出来,我让我爹再出去一趟,把这回没买的玩具全都买回来!如果你做不出来……” 谢丰年哧地一笑,道:“那我跪下给你磕一个响头,叫你三声‘爷爷’。” “好,一言为定!” 苗禾斐自信满满。可他只知谢丰年整日鼓捣些奇怪的物件,又如何晓得他做出的其实是货真价实的法器,这一点小孩玩意怎能难得倒他? 第二天,谢丰年果然带着他应许的所有玩具来了,有些做得甚至比原版更加精巧,更加别致。 每个人都欢天喜地地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谢丰年一挑眉:“如何?” 苗禾斐无话可说,吱唔半晌,终于恨恨道:“哼!你会做又怎么样?反正你也出不去,还不是得等我把东西带回来!要不是我爹带回来这些东西,你又能做什么去?” 谢丰年也不生气,用小刀轻轻刮净一根竹笛上的毛刺:“这有什么?再长大些我就能出去了。” 苗禾斐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之色:“你别做梦了!我爹早说了,说族长说你太嚣张了,又有那么一对爹娘,就算从学堂结业了也不会放你出去的!” 谢丰年心中一突,手里一滑,在指肚上划开一个小口。他轻描淡写地吮干净伤口的血,道:“那我就自己出去。” 苗禾斐嘲笑道:“哈?你开什么玩笑?能做几个小东西而已,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想从我们老祖宗留下的阵法里闯出去不成?” 谢丰年道:“我闯出去又怎么样?闯不出去又怎样?” 这时先生还没来,整个学堂却全都安静了。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他们。 苗禾斐环视一周,仰头道:“如果你闯不出去,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你爹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你娘是个,是个……” 有人拉他的袖子:“别说了,别说了……” 苗禾斐一把甩开他:“是个背信弃义,抛家弃子的表子!” 谢丰年感觉他周身的血急速地流动起来:“如果我闯出去了,你对着我爹的墓磕五个响头,说你错了,再抽你自己五个巴掌,向我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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