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刚才我们来迟一步,你可能真的会挨揍知道吗?” “其实我不需要你们帮忙。”约书亚面无表情地说。 他回头看了看巷子里的那对男女,他们正试图从地上站起来,被酒精腌入味的大脑协调不了四肢,每一个动作都极度缓慢。 男人好不容易支撑起上半身,左腿跪着,右腿颤抖着发力,想要站起来。一束凶光迅速闪过约书亚的眼睛,几乎就在同时,那男人仿佛脑袋上挨了一记闷棍,又趴回到地上。 可惜两个蒙面人没有看到这一幕。 “还不需要我们帮忙呢,刚才你都快被他们逼到墙角了。对了,刚才你为什么要假装走到前门,结果却又从后门出来?” 瘸腿的那个一把拉下脸上的面具,气喘吁吁地道:“你是不知道,刚才为了堵你,我们从前门出去,找不到你,又绕着这两栋大楼整整跑了一圈……” 借着路灯的光线,约书亚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他怎么都不会认错的脸。 他有方正的下颚线,如同雕塑般砺刻明晰,那一对温柔的深棕色眼睛,让人想要融化在他的注视中,两片偏厚的嘴唇,他记得亲吻它们的滋味…… “崔斯坦。”他忍不住念出了他的名字。 “你认得我?” 直到这时,崔斯坦才想起借着路灯看一眼他的脸,随后就惊呼起来:“他怎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他转向自己的同伴。 白金头发的蒙面人也拉下自己的面具。约书亚盯着他的脸,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约书亚。” “我知道。” “你知道我们会来找你?”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的存在。” 两个蒙面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所以你们……究竟什么关系?”崔斯坦好奇地问。 “你不知道?” 崔斯坦摇摇头。 约书亚转向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仔细观察他的神态。 除了不一样的发色之外,他看起来要比自己大几岁,更加成熟,身材也似乎更健壮一些。他金色的眼睛里,有一种赤诚——就像一条知道自己终点的大河,绝不会在悬崖处断流,而是变成瀑布,继续自己的旅程——那是自己没有的东西。 “我就是你,但你却不是我。”他告诉另一个自己。 随即,又转向崔斯坦,非常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恭喜你,终究还是找到他了。” “什么意思?”来自珀迦托雷的约书亚被他那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什么叫“我就是你,但你却不是我”?难道不是“我是你”就等于“你是我”吗?这两者之间明明充分必要,为什么反过来就不行了呢? 小酒馆后门的垃圾堆里,那对醉醺醺的男女终于站了起来,他们蹒跚着走出小巷,一路拉拉扯扯,不停地相互指责。 “我叫你算了算了,没本事就不要找事,你从来不听我的——” “你听见没有?那小子刚才在里面骂我软蛋!喂,有人骂你男人软蛋,你怎么一点都没反应?骂我就等于骂你啊,你这个蠢婊子!真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没用?我帮不上忙?是谁他妈一直跟在你拉了烂屎的屁股后面,一个劲儿给你兜着给你擦?你倒是试试看,没有我你自己试试看!” “至少不会比你更差!你还不是让他给跑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就没底了。那你当初如果不睡我朋友的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也不用在这种恶心的地方摔跤,搞得浑身上下闻起来像阴沟一样臭……” “我没有睡她!” 他俩开始过马路。 “还狡辩呢!我都在你衣服上看到那婊子的头发了!” “我都说了,那是不是她的!” “那你告诉我,是谁的?我们家里就根本没这个发色的人。” 一辆卡车打着大灯从左侧驶来,男人抬手挡了一挡。下一秒,他和他那醉醺醺的妻子就一起被疾驰而来的卡车撞飞。 天空中飘过一条女人裙摆上的碎布。 啪,一条手臂落在地上, 紧接着,在离手臂四五米远的地方,男人的身躯滚了几圈,双腿拧成了麻花,像是那种会随风纠缠和旋开的纸工艺品。 再远一点,是女人少掉一条胳膊的躯干,另一条胳膊舒展地躺在身体一侧,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黑发约书亚忽然对他的两位救命恩人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你们来找我,一定是想要了解些什么。这里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不如你们跟我回家吧?”
第39章 第三日(3) 约书亚的房子,是那种在城市里十分罕见的护林员小屋。在一座公园里的小山上面,门前有一条石子铺成小径,沿着小径下山,出了公园,再走一段就是市中心,倒也算“大隐隐于市”。 房子的门廊上亮着灯,几只正在翻垃圾桶的浣熊鬼鬼祟祟地消失在树林中。他们三个就借着这灯光慢慢爬上石子小径。崔斯坦腿脚不太方便,又没有两条胳膊可以保持平衡,只能笨手笨脚地两步一级台阶。约书亚从后面扶着他。 “我来吧。”房子的主人站在高一级的石阶上,扭头递出一只手。 崔斯坦刚用仅剩的胳膊拉住这只的手,黑发的约书亚就用力一拽——别看他身材瘦削,手劲儿倒是一点不小——他将崔斯坦拉向自己,顺势便钻入他的怀抱,一侧的肩膀垫在他的腋窝下,支撑起他一半的分量。 “走吧,这样应该方便些。” 崔斯坦感觉自己像是一头被架起后蹄的公牛,他不喜欢这种不脚踏实地的感觉,只能一边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一边扭过头用求助的眼神望着另一个约书亚。 而后者只是朝他耸耸肩,表示自己对这样的安排没有意见,他很乐意有人帮自己分担。 尽管黑发的约书亚一直在努力引导他将身体的重心倾向他这一侧,可崔斯坦还是一直绷紧着身子,像根硬邦邦的梁木。 约书亚说:“你可以靠在我身上,这样会轻松一点。” “嗯,好……只是我还没习惯,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你。” 三人一同走进那间护林员小屋。房子里空间很小,没有隔断,所见即所得。靠里是一张床,床尾放着一把椅子,一排朴素的书架立在床旁,算是做了简单的功能分区。靠外是一张老式的灶台,对面放一张餐桌,上面铺着一些账单和票据,显然还充当了书桌。 屋主人约书亚走进里间,将床尾那把椅子拖到桌边,指着对他们说:“先坐一会儿吧,我去烧点水,喝茶还是咖啡?” 他们两人都要了咖啡。黑发约书亚将水壶坐上煤气,又从壁橱里拿出一包咖啡豆。 “这咖啡喝起来不怎么样,不过我不是个挑剔的人,如果你们觉得无法下口可以直接不碰,不用顾虑我的感情。” 他用的是最老式的手磨壶泡咖啡,将咖啡豆研磨成粉再放到漏斗上过滤,最后捧着两杯滚烫馨香的咖啡放到他们面前。 “至少闻起来还是不错的。”从珀迦托雷来的约书亚说。 房子的主人很自然地坐到崔斯坦身旁,他甚至在坐下前还将椅子移了移,确保自己坐在偏向崔斯坦的一侧。这场面在对面的约书亚看来极度怪异,仿佛是出窍的灵魂正盯着自己。 为了掩饰不自在的气氛,他和崔斯坦都选择先低头喝一口咖啡,深棕色的咖啡液,带着一股发酸的苦味,流经喉咙到达胃里,然后驱散由疲惫带来的软弱,重新振奋你的精神——这真是当代苦行僧的烈酒。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怎么会独自住在这种地方?”从珀迦托雷来的约书亚被苦得打了个寒噤。 “你是说这木屋吗?是我养父留给我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不自觉地向崔斯坦瞟去。后者似乎觉得这咖啡挺对味,正咂摸着嘴凝神注视着杯中的棕色溶液。 “你的养父?你没有亲生父母吗?” 从珀迦托雷来的约书亚急切地追问。其实这也算是他的私心,他总觉得这孩子跟自己长得如此相像,甚至连名字都一模一样,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关于自己生前,关于自己过去。 房子的主人摇摇头:“我只有养父。” “那他现在在哪儿?” “他死了。” 一阵叹息。 崔斯坦第一次将眼神从杯子里移开,认真地注视着坐在身旁的黑发男孩,眼神里透出一种悲哀,却又似乎要超越一般意义上的怜悯,更像是一种感同身受。 “我想,你养父一定对你很重要吧?否则你怎会在他离世之后,继续住在他留下的这栋房子里?” “他确实是个好人,可能对这个世界来说太好了,好得有些过分。” 来自珀迦托雷的约书亚只当他是悲痛过度才这么说,因此并未多想。“请节哀。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认识一下这位可敬的老先生。” “你见过他。” “哦?” 黑发约书亚站起来走进卧室——如果那被书架隔开的区域能算一个房间的话——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制相框,回来放在桌上。 “这就是我的养父。” 相框中是一张略微泛黄的老照片。一位老人跪在地上,紧紧搂着身旁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两张脸紧紧贴在一块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男孩的头发是黑色的,脸庞稚气未脱,和眼前的约书亚有一点点相似。而那位老人,尽管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卷曲的灰白色的胡须将脸遮挡住一半,但就凭着半张面孔上的那对深棕色眼瞳,以及其中蕴藏着的哀伤与疲惫——仿佛漫长的时光不曾治愈他的伤痛,反而随着年岁的累计消磨尽了他的生望——就能立刻认出那就是崔斯坦。 是约书亚在珀迦托雷第一次见到的崔斯坦,那个还没有失去记忆的崔斯坦! “……我是你养父?这怎么可能呢?”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同伴,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解释,而黑发的约书亚安静地盯着他们,仿佛是在看一场好戏。 “记得我跟你讲过,你是我打捞上来的吗?”来自珀迦托雷的约书亚用颤抖的声音道,“我们这个部门,专门负责打捞人死后的灵魂,因此你被我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这很有可能是你生前的事情。” 所以,他首先是那个约书亚的崔斯坦,后来才成为自己的。他在遇见自己之前,就先遇见了他,初次见面时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他在办公室里失态想要强吻的人,全是对那个约书亚,那个在人间的黑头发的约书亚。 “实际上,这所房子,房子里所有的东西,这张床,这几把椅子,你们喝的咖啡,都曾经是属于你的。在你离开我之后,我一直将所有东西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房子的主人说,眼神逐渐柔软,仿佛思绪被带回到了遥远的与养父在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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