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了好久好久,久到夕阳下山,天边将要泛起朦胧的夜色。
他知道任积雪就在身后看着他,他应该赶他走的,如果此时非要赶任积雪回雁咕寺,坐在这里还能看见他离开时下山的路,目送他一段归程。
可是兰榭舍不得。
他知道自己自私,最初萌生情感时他是有过生的欲望的,并且希望任积雪不要再讨厌他,能把对众生的爱也分给他一点点,起码不要和大多数世人一样叫他魔头,对他只有恨。
在溪城时,任积雪当着那么多人面挡在他面前,丝毫不加掩饰地护着他,即使是为了人族着想,那一刻,兰榭仍然感觉自己是被护着的。
这叫他如何舍得。
他轻唤了一声:“虚无师父。”
任积雪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咽下不痛不痒的悲绪,声音低哑,“我在。”
只要兰榭需要,他随时都在。
不能心动就藏好心动,兰榭要忘,他替他记得。
“佛说众生平等……”兰榭看着天边薄薄的云层,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香囊说,“你爱众生,爱平等,我恨众生,恨也平等,把你对众生平等的爱都给我,你说,这样是不是我的罪孽就没有了。”
任积雪答不上来。
“爱要遍体鳞伤还不放弃才叫人难忘,任积雪,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可是我经常觉得好难过。”
爱是愉悦缠绵,是分享微笑,是牵手拥抱,是得到祝福,相濡以沫。
兰榭的爱是禁忌逆鳞,是不敢触碰,是不得不克制,是不敢越雷池,是不被祝福,爱而不得。
穷其一生得不到快乐。
任积雪来到魔窟时天还热着,现在风都凉了,魔窟里没有人专门用魔气养着的树都枯了,他已经来了魔窟这么久。很多细节兰榭都忘了,只记得最初他是想送任积雪走的,只因一时好奇把他留了下来,越看越着迷,连死寂的心都开始重新跳动。
兰榭得不到爱,便觉得任积雪把他当做寻常人就已经是例外。先动心的人先受煎熬,他自知自己前路渺茫,无法爱他,所以敬仰尊重,也盼望他的目光能稍加停留,小小的驻足。
现在他好像得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得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让任积雪失去了僧人的身份。
“如果有天我死了,死得很惨……你不要来看我。”兰榭捏紧了香囊,力度大到手有些颤抖,“你就记住那个每天都要换一套新衣服、干干净净不沾血污的兰榭好了。”
任积雪目光在他身上扎根,仿佛早就经历过深思熟虑,用了祈求的语气道:“跟我离开这里吧,我带你走。”
“不走。别忘了,我们站在对立面,正邪不两立。”兰榭终于松开香囊,转而摊开掌心,絮影出现在手上。他咬破自己指尖,把血滴在剑柄处的烙印里,云淡风轻道:“但我不在乎,我只是不想跟你走,我有我的责任。”
絮影亮了一下,剑身闪着诡异的纹路,妖冶魅惑,只是兰榭没看见,喂了点血就收起来了。
“你的责任已经结束了!”任积雪加重了语气,“你已经换来了两族和平,结束了魔族无休止的单方面杀戮,现在你只是你自己,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不需要,没有什么事情非做不可。”
如果有,那就是等沧渊回来。
等不到也没关系,反正昨日就下令让各首领明日来魔窟议事,到时候沧渊总会回来。
任积雪沉默了,兰榭怎么可以对所有事情都不在乎,就好像世间已经没有他在意的人和事,随时做好了准备离去。
兰榭感觉自己的唇有点疼,指尖轻轻碰了碰,却想不起怎么弄伤的,还以为头疼难受时自己咬的。
他听见任积雪普渡众生般的口吻道:“人生在世不需要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偶尔坐下来看看夕阳,眼睛里装满色彩,生活即使平凡也有意义。”
是吗?
兰榭盯着夕阳看,在心里默默思考是夕阳下山的速度快,还是他的生命流逝更快。
许久,他叹息着,又恢复了沉默,什么话也不想说,低着头抚摸香囊上的兰花刺绣。
“他说谎,他在骗你。”一个很嫩很嫩的声音响起,像一个刚学会说话的稚童。
心魔长时间控制不了兰榭,蚕食不了心志,饿得声音都退化成童声了。
谁说谎?
“你身后这个和尚。他刚才把你压秋千上吻你了,还承认了动心。”这么成熟的话由一个三四岁的声音说出来,莫名让人不信服。
他不会说谎,更不会吻我。
……
心魔决定换个策略。“那你看看你腰间的香囊,他给你换的衣服,又重新给你挂上了。”
那又怎样?
“他希望你死啊!笨蛋!你怎么那么傻,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你刚刚还说他承认动心了……这样也要杀我吗?
“你这样的人,不杀你杀谁。”
兰榭反驳不了了。
“动心是假的,愧疚也是假的,他一直护着你只是给你错觉,让你相信他,然后眼睁睁看着他毁掉魔窟,杀光所有魔族人!”
不会的,他是出家人,杀生业孽太重,他不会沾。
“你忘了他来魔窟的目的就是要杀你,只是后来发现你与他是旧相识,这才放过你的。”
……要杀要剐都随便,我给过他机会,他放弃了。
“你可真是油盐不进!孺子不可教也!你以为他真是好人吗?你七岁那年来魔窟的时候他就跟在你后面,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把你抢回去,可是他没有,他眼睁睁看着你进了乌鸦山,从此再没来看过你,你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何?
“这是我上一任宿主和那和尚的秘密,现在我要告诉你了。”心魔的声音很得意,他知道的秘密可太多了,信手拈来,不妨就告诉这个固执的小宿主其中一个。
“那天,我上一任宿主杀了你全府所有活口后,那个和尚来了,他本来都要把你带走了,但是我那个脑子有坑的宿主突然想起了我的存在,拦住了那个和尚,跟他说了好长一通,然后和尚就答应等你醒了把你送给他。”
他们说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想消灭我呗。”心魔口气满是不屑,“哼,他以为他是谁,我都活了万万年,岂是他说能消灭就能消灭的……”
心魔突然不说话了,因为它想起兰榭是人族,与魔族不一样。
很显然,兰榭也想到了这一点。
心魔忽然有点怂,“你别犯傻,我死了你也会死,何必呢?再也看不见这么美的山河,这么如痴如醉的夕阳,不如我带你出去玩,给你看世上最好看的风景,给你找更好看、且听话的和尚,咱们杀遍四方,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让所有人都对你俯首称臣。”
不去。
“要去的。不如就从雁咕寺开始吧!任积雪恨你,你就杀光天下所有和尚,毁掉所有寺庙,他越恨你,你就越要杀给他看。”
闭嘴。
“哪儿能闭嘴啊,他不如你愿,不该杀了他吗?看不出吗?他讨厌你,要不是因为愧疚,他早杀了你了。”
“闭嘴!”兰榭猛地发出声来,心魔见还是说服不了他,不禁恼羞成怒,安静了下来,转而施以惩罚,让兰榭再次头疼难熬,疼到难以保持理智。
“什么?”他的突然出声让任积雪很疑惑,上前一步,又退后两步,始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怎么了?”
“沧渊怎么还不回来?!!”兰榭有些发怒,双手抱头揪着自己头顶的发不放,任积雪想阻止,兰榭已经先他一步起身,狂躁不安地往外走。
任积雪伸出去的手碰不到兰榭,只触到一片被风掀起的衣襟。
兰榭往外走着,身形一晃险些倒下,待稳住脚步,忽然转头看着任积雪笑得癫狂,不知在跟谁说话,“对,他是讨厌我,他恨我!可是恨到极点也不杀我!”
任积雪在笑声中觉出无助与绝望。
兰榭疯癫似的自言自语,听不见任积雪在叫他,自顾自道:“我才不杀他,今日我若不死,来日死时必将拉他垫背,我不得好死,他也别想要!”
兰榭眼眶里一片血色,朦胧夜色下有些看不真切,他发了疯一样拽下腰间的香囊,语气不善道:“这就是他爱的菩提叶,以慈悲心杀我,他亲眼看着。”
说完吼道:“任积雪,你还爱着你的菩提吗?”
任积雪不语。
兰榭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攥紧了香囊决绝转身,疯了似的跑出去,要往山下跑。
任积雪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心里一紧,慌得可怕,也跟着跑出去,听见几个人议论纷纷。
“坏了,尊上又要跳崖了!”然后一拍大腿,赶紧支会人去找二公子。
众人看兰榭这架势立刻就明白他肯定又是心里不痛快了,肯定又要去跳崖,但是他们没有很慌,只是很淡定的一边通知沧渊,一边告知九丈崖的兄弟赶紧加固一次缓冲封印,守好阵眼。
任积雪毕竟不是兰榭对手,根本跟不上兰榭,不一会儿就被甩开了距离。
不过他没想要跟上去,只是下意识先迈了腿。这次他不该跟着。
失魂落魄般回了静尘室,碧落已经听说兰榭又要跳崖的消息,也有些担忧,但是她看出任积雪眉心有些紧,以为他是担心兰榭,就故作轻松说:“没事的,虚无师父没来之前,尊上一天要跳上百八十回崖,二公子早就在各个悬崖之下都安排好了阵法,摔不死他的。”
任积雪听完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藏好了不安的心,和不经意担忧外泄的眼眸。
“真的没事。”碧落看出他是故意不在乎,“尊上很厉害的,九丈崖而已,即使二公子不救他,只要他想活,就能安然无恙回来。”
“不是……”任积雪低声说着。
眼前视野黯淡了,不安与期待笼罩着他,不止是眼睛,他好像迷失了方向,找不到静尘室的进口。心口的伤又在隐隐作痛,任积雪看着窗外乌蒙蒙的天,感受着愈加强悍的风,在心里盘算着渡劫天雷何时到来。
兰榭这次才不是去九丈崖,他寻死的方式又多了一个,是亲口在任积雪那里讨要来的。
任积雪知道兰榭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无关乎是否还爱着菩提。那个香囊,兰榭不喜欢,但仍旧带着,就是想知道任积雪什么时候会主动告诉他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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