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模糊地听到两个熟悉却又不熟悉的人在低声交谈,挣扎了许久,艰难地睁开眼。 其中一个声音陡然惊喜地低声叫道:“有劳大夫,我去叫我家公子。” 我有些视线模糊地转头,看了看转身离去的模糊背影,哑声道:“别去了。” 险些失声。 那背影顿了一下,回头看着我。 我目光汇聚了半晌,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嗓子,半晌,有些怔然地叹了口气。 “我……昏睡了多久?” “后半夜了。公子一直在外面等着。” 后半夜。 这回还挺早的。 视线逐渐清晰,我分辨了一下陆景湛和大夫,依稀分辨出是先前的游方之医在旁边。 那就不用交代了。 看来于铃已经到了。 我看向游方之医,他茫然地张着嘴,似乎被镇住了。 他好像非常震惊,似乎没想到我的状态居然转好得这般快,嗫嚅半晌才反应过来,谨慎地作揖行礼。 闷热滚烫的温度从整个被褥里出来包裹住我,我重新闭上眼,不想有任何的动作。 我感受得到,游方之医其实很惶恐,被我们一路带着到处跑。 我安静地缓和了片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游方之医愣了一阵,恭敬谨慎地回复我:“在下褚宁熙,字邵叙。” 我点了点头,默默地伸出手叫他再把脉。 尽管惶恐,他仍旧很尽职尽责地观察我的脉象,认真思考了半晌,然后犹疑不定地沉默了一会,转头与陆景湛低声确认无碍。 我安静地等他们讲完,听他们稳稳当当地把东西收好,低声唤道:“褚邵叙。” 他顿了一下,小心问道:“上神有何吩咐?” 我缓缓睁开眼,上神。 静了一阵,我慢慢抬手,从指尖弹出一道光钻到他的眉心,他惊愣在原地,有些傻傻地摸着额头。 我沉默片刻,说:“你会得到神的庇佑。” 褚宁熙惊异地看着我。 我沉默着摆了摆手,疲惫地叹了一声,“都出去吧。” 陆景湛犹豫了一下,“公子他……” 我应了一声:“嗯。” 陆景湛蓦然松了口气,回道:“我叫公子进来,不说您的状况。” 我没出声。 房间里便重回一片安静。 夏日的温度很粘稠,并不像我期待的那样干燥清爽。 我安静地偏头看着自己静置在床上的手,有些怔忡。 手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红色游丝,浓稠的夜色里显得像白瓷器上精致的花纹,宁和静谧。 门外传来沉闷模糊的说话声,不多时,门便又开了。 我安静地转回头闭上眼,一动不动。 有个人轻声缓步地走过来,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隔着薄薄的被褥,小心珍视地把我抱在怀里。 我听到陆昭戎的心跳声缓慢而清晰,在安静的环境里生出几分不真实感。 他轻柔地触碰着我的脸,又颤抖着手掌抚开我的鬓发,小心轻缓地擦拭额头的细汗。 “怎么不说话?” 我有气无力地开口。 昭戎浑身僵了一下,动作忽然停住,干巴巴地说:“你,你醒了?” 我仍然闭着眼,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声音很虚弱,问:“你这么抱着,不热吗?” 他便连忙起身,然后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要下床——我心底蓦然一痛,迅速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我抬眼看见他慌张的神色。 我明白。 他很痛心。 我给陆先生敬过茶,也给陆夫人请过安,收过他父亲的冠礼,也拿了他的玉佩。 他跟我上过祭台。 如今,他问我要一份名正言顺。 人间看重这份名正言顺,我……却不能给他。 “对不起。”我歉疚地看着他,诚恳地道歉说,“遇见我,叫你受委屈了。” 昭戎闻言愣愣地看着我,眼眶里泪水夺眶而出。 我顺着他的衣袖慢慢握住他的手,满心无可奈何的悲痛,心疼到无以复加。 他偏过头去安静地隐忍着,我从一片闷痛里感受到他心底深刻的疼。 虫鸣一片的夏夜里满室无言,阴沉的云散去,月光照进来。 他喉间似有哽咽,在一片静谧里忽然开口:“没有委屈。你很好。” 我回过神,继而心中更加难安,低声道:“你不必总是迁就我,我对你不好,我知道。我不懂,我会慢慢改正。” 他忽地抬手擦了下脸,低声道:“没有。我就是觉得,我好像怎么样都追不上你……我好累,好害怕。” “不怕。”我低声安抚他。 他不说话。 我难忍地闭了闭眼,防止被他带出泪来,请求道:“昭戎,你跟我回天虞去,好不好?” 他迅速抬袖在脸上沾了沾,回过头来,眼眶红红地看着我,说:“我选一,长玉,我选一。” 我迅速松开他的手改攥住他的衣袖,垂下眼掩住恐惧的情绪,看见我攥着他袖沿的手指尖在发白,于是尽力克制住,使脸色尽可能看起来平静,轻声问:“为什么?昭戎,这样也很好。” 他不用再费尽心思去想下一步做什么,我们可以偶尔下山,他可以慢慢着手他从前想改善的事,只是以另一种方式。 比如贫富的差距,灾害的预防,等等。陈郕最终会达到逐渐统一的地步,也不会造成太大范围的内乱。 我会陪着他,我们慢慢交流感情,我能给予他一切想要的力量,我可以对他有求必应…… 岁月会细水长流,我将会陪他走完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和他一起长眠于浩大的天地。 我们会有很长的时间,只要捱过几年或者更长年份的暗潮涌动。但这个过程不会特别长,我可以向他保证。 一个国家的稳固和发展通常都是很久远很久远的历程……十年?这个时间已经非常快了。 他不会有遗憾,会亲眼看到一个繁盛的陈郕,八方来朝。 我停顿了一下回过神看着他,又解释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人会再想害你,我们一直在一起。” 昭戎眼底瞬间闪过屈辱和受伤,许久才慢慢伸手,小心又固执地掰开我的手指,声音干涩,道:“我不甘心,上神。” 我怔怔地看着他,“什么?” 他虚握住我的手指,隐忍而克制地说:“我原本,并没有想承担些什么,长玉,陈郕是一个好地方,女子也能当家做主的地方,我有父亲母亲,有兄长,我原本性格顽劣……长玉,你明白吗?” 我怔忪了一瞬,心底阵阵发慌发疼。 我明白。 我明白的。 原本他不想做一些大事的。只是因为周鄂,他失去了疼爱他的兄长,失去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然后,被陆衡逼迫着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他现在有了宏图志向,也懂得仁义爱人的责任,却又要因为大势所趋,委屈自己收敛锋芒,隐忍蛰伏……甚至被他喜欢的人,我,要求去娶一个旁的不知道什么人。 是,可能今后陆衡会重新为他和陆昭华打算,他当然可以借着陆府的名义,借着兄长的名义,继续完成他心中所想。 但是——凭什么要埋没他? 他声音陡然开始颤抖,已然带上了几分哽咽,“凭什么?坏事让我做,罪名要我担,功成身退时又要剥夺我的一切来彰显周朝天下?” 我瞬时反握住他的手,满心疼痛,一言发不出,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我原本也只是想,陆府已经付出了太多,如果我功亏一篑……”他再一次挣开我的手,侧目躲开眼里的水光,“我的父兄,一个筋脉受损留有旧疾,一个痴傻多年不得善终。我的母亲,被父亲深藏在府中多年,现如今是一个完全无法独当一面的样子。” 我心慌意乱地空抓了几下也没抓到他收回去的手,于是讷讷地安慰道:“陆夫人很好,昭戎,她很在乎你和先生。” ——“好?”他屈辱地望向我,眼眶通红,“我不是你,于长玉,我没有那么宽广的心胸,不是那么无欲无求随心随性的性子!” 我浑身僵了一下,心绪瞬间混乱了一阵。 他放不下的事情好多。 可是唯独放得下我。 周鄂是个阴险的人。在利用昭戎为他四处奔波以后,为了稳固他的地位,打击昭戎来彰显他的威风,这逼迫昭戎不得已要做出些反抗,我能理解。 但是为什么,好像在这种种里,我是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为了完成一统付出很多,呕心沥血。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是希望,我们曾付出过许多代价的事都要有个结果,逝者已逝,最终我们能偏安一隅地继续为陈郕做些什么。”他眼里悄然落下泪来,咬牙道,“但绝不是以埋藏自己为代价!” 我见他的眼泪瞬息便无法再维持思绪,心悸般闭上眼转头躲过去,隐忍半晌,沉闷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你,我不该那么说。” 床沿的人跟着我的话安静了一阵。 陆昭戎慢慢俯下身笼罩着我,颤抖着手抚摸我的额头,嗓音嘶哑:“你别难过。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不该那样对你,不该推你,对不起。长玉,不会有下次了。” ……还是这样。 明明是我做错了,我伤害了他。他还是和我诉说他心中的悲愤,怜惜我,跟我道歉。陆昭戎总是这样,面对我时无止境地折断骄傲,折损尊严。 我不知道我究竟还能怎样对待他,他原本就是遇见我才彻底走上这条路,我也许永远无法抚平他在我这里失去的东西。 我不懂得回应他热烈的感情,算不明白人心计策,我真的很愚笨。 我闭着眼有一阵没出声,屋里安静到令人心里发慌,蝉鸣声几乎大到要冲破耳朵,我迅速打破压抑说:“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陆昭戎的身体僵了一下,并不回话。 我眼睫颤抖地等了一会,没等到声音,小心忐忑地睁开眼,问:“怎么不说话?” 他看着我,忽然眨了眨眼,变出一个勉强算得上柔和的笑,回说:“还没想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底撕扯般疼,哑声安抚说:“昭戎,我不怪你的。” 我明白我在他那里信誉度不高,为了让这原谅听起来更真诚,我认真专注地添上一句:“陆昭戎,我喜欢你。” ——蝉鸣声忽然增大。 陆昭戎闻声怔了好久,忽然间俯身吻住我。 我几乎无法躲避他过于激烈的举动。他在一室燥热里如疾风骤雨般欺压着我,隔着薄褥子,心火以燎原之势烧遍了我全身。 情凄意切之下,他竟分毫不想顾及旁的什么,伸手来扯我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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