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一下,忽记起上元节那天买衣裳的情景。 满头珠翠的小姑娘扯住一身鹅黄的春衫探出头,身上裹着红色的裘衣,围着白色的狐领,也是这般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蒋姑娘。”我追忆道。 妇人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听到了我和于小鱼先前的对话,提醒道:“沈桓是我夫君。” 我怔了一下,下意识脱口而出:“联姻?” 妇人惊讶了一瞬,上下又看了我一遍,惊叹道:“看着倒还是从前那般不问世事。” 这并不难猜。 我垂眸。 料想沈桓那个性子,也不会主动同蒋琼扯上太大的联系。 更别说沈桑的性格,应当更是和蒋琼合不来。 蒋琼挽袖朝门外指了指,笑道:“我夫君在外面等我,我们回见?” 我摇了摇头,拒绝道:“最好不见。” 蒋琼笑了笑,眼眸中深意不减,说道:“这可由不得你了,上神。” 我沉默着看她离去的背影。 待行至门边,她仪态端庄地回过头来笑了笑,再次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然后撑开伞往外走。 于小鱼不悦地看着门外模糊在雨中的身影,皱眉道:“这女人,好生强势。” “那是沈家夫人。”一个略上了年纪的老者提点道,目光稍有不赞赏,“轻易不要惹她。蒋大公子与当年的陆家大公子也还曾拔剑相向过,那丫头谁也不怕。” 于小鱼看了我一眼,虚心请教:“怎么说?” 老者瞥了于小鱼一眼,喝了口茶,摇头道:“锦城的旧事了,你小娃娃不知道很正常。” 我顺着簌雪的脊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老者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咳了一声,讲道:“你知道周芷小丫头吧。当年两位公子冲冠为红颜,公平竞争,一时风头无两。当然,最终是……陆大公子抱得美人归。” “鲜衣怒马少年郎,虽说不至于因为这么点事就结仇,可后面蒋大公子与陆二公子共事,也从来没有避其锋芒,明白了不,小娃娃?” 我拨了拨簌雪脖颈上的铃铛,清脆的声响不长不短地晃了一阵。 ……如此,蒋琼必定告知蒋辛等,会在各家传遍我回来的消息。 沉思半晌,我轻声开口道:“我们离开。” 于小鱼震惊了:“我们刚到?” 我摇了摇头,说:“去宫里。” 我垂眸看着簌雪,道,如果非要见一面—— 罢了。 他未必想见我。 ……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去了宫里。 宫殿里的氛围很压抑,所有的宫人都低着头,悄无声息。 我和于小鱼从不知哪个宫里偷了一把点心,坐在树杈间边吃边观察。 整座宫殿群很庞大,层层叠叠,看起来就像是把自己锁在了里面,无法轻易踏出去。 一队端着盘子的婢女脚步匆匆往一个方向走,中间夹杂着一两句抱怨。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陛下的午膳也敢偷吃?” “胆子真是大,一整盘都不见了影子,好在紧赶慢赶补上了。” “别说了,快走,误了时辰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我转头看着于小鱼手里端着的一盘豆糕,回了回神,扯住他跟上去。 御乾宫。 殿顶满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夺目的艳阳下几乎晃花人的眼。 “好劲道。”于小鱼惊叹道,“是——是他的字?” 我看着苍劲有力的三个题字,摇了摇头,“他父亲。” 这匾额,和从前陆府里各苑的题字一模一样。 于小鱼感慨道:“难怪这边说虎父无犬子。御乾,好张狂。” 我并不欲过多探讨,先一步进了宫殿。 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扑面而来一阵庄重感,四周细腻的雕花和摆件比从前的雅致更加华贵。 我恍惚了片刻,看见一片洗练的壁画。 屏风上一整副的山河图,辽阔浩大。 他和从前……又不一样了。 来送饭菜的宫女推开门,将颇具规格的一顿饭在桌上摆放整齐,一抬头,无声地吩咐随同来的其他宫女。 我拽住于小鱼躲到屏风后面去。 ……从来精简的梨木不见了,沉香木的阔床边悬着一层一层的纱帐,帐上绣遍腾云飞舞的黑龙,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我注视着床帐愣了愣,怔然片刻,上前将簌雪轻轻放在上面。 簌雪如海洋般深邃美丽的蓝眼睛安静地看着我,似乎明白我的一切动作,眼眸中微起波澜。 我伸手抚摸着冰凉的床塌,神思恍惚了一瞬。 真好,这样的料子一定不会闷热。 我转头看了看,找到了燃香的炉子。 于小鱼侧目,安静地观察着我。 我捻起香灰来,在纱帐上写下簌雪的名字,然后将手指的灰抹在簌雪的脑袋上,无声地笑了笑。 宫女陆续离开了这座宫殿,门被轻轻合上。 于小鱼快步走上来,一下抓住我的胳膊,迟疑地问道:“你把簌雪丢在这里?” 我偏头看了看他,胳膊挣开他的手,解释说:“原本也是人间的东西,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于小鱼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僵了半晌,语气加重道:“玉哥儿,簌雪不是东西。” 我看了看他,有些默然,问道:“那是什么?” 于小鱼眼眶里忽然夺出泪来,站在我面前的身体几乎颤抖,哑声道:“你觉得,他应该是什么?” 我认真地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一只猫?” 于小鱼看着我,半晌,怔然落下泪。 “不是这样的。” 我疑惑地注视着他。 他声音很轻,情绪里透着一瞬的茫然,怔怔地看着我,重复道:“玉哥儿,不是这样的。” 我皱了皱眉,不解地问:“那是什么?” 于小鱼瞬间哽咽出声来,强忍着情绪辩解道:“不是这样的。你怎么能把他当成一只猫,玉哥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对他那么好,比山上的鸟和树都好,你怎么可能只把他当成一只猫?”他上前来紧紧抓住我的手,盛满泪水的眼睛里藏着微弱的希冀,语无伦次地重复问,“你明知道簌雪已经不似人间那般了,他在天虞活了那么久,早已经不算是这边的了……你把他丢在这里,他该怎么回去?玉哥儿,他怎么回去?” 我怔了怔,再次挣开他的手,沉默半晌说:“簌雪,它已经同意了。” 于小鱼紧跟着来抓我的手,我后退一步,三两次均被躲开,于是他动作缓慢地停下来,泪光闪烁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半晌,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半边脑袋,转身看向床上安静蹲坐的簌雪,企图避开我的视线。 我茫然地揉捏着手腕,看到他颓然无助地蹲在地上。 片刻后,于小鱼慢慢抱着头,哭到泣不成声。 我跟着他蹲下来,想了一阵,还是安慰道:“别担心,它没问题的。” 于小鱼抱着脑袋摇头,崩溃道:“不是这样……于长玉,不是这样……” 我顿了一下,安静地点点头。 他伸手拽住我的衣裳,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嘶哑着声音,说:“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能不能不要这么无情?我想看你开心,我想……听你说,心里话,能不能?玉哥儿,能不能?” 我怔怔地看着他。 于小鱼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我竟有片刻的深忆,记起从前陆昭戎在我面前哭得不能自已的样子,心里一阵抽痛。 我怅然若失地垂下眼,隐约明白了小鱼的难过。 阳光在夏日的午后变得透明,空中漂浮的灰尘几乎被照射成了颗粒状,屏风的影子被悄无声息地拉长。 “对不起……”他慢慢抱着头,身体一点一点地缩在一起,无声地埋下头去,“玉哥儿……对不起。” 宫殿里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我愣怔着,听见宫殿的大门悄然打开。 —— 万物肃立,无声无息,寂静的宫殿如同时间封存般宁静。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起伏的玄色衣袍,仿佛许多人层层留在了各个角落,踏进门里的,唯余一道沉稳矫健的步伐。 我禁不住略微回首,却瞧见屏风落下的阴影,一时怔神。 “……陛下。”轻细的嗓音在屏风外响起,“今日可熏佳楠?” “冷松。”另一道低沉的声音回复。 我恍了一瞬,不久便嗅到清淡熟悉的冷松香味道,片刻悸动。 一众人静悄悄退了下去,殿内的氛围逐渐变得单一而干燥。 良久,四周安静地没有任何声音。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过去,焦躁却又耐心敲打着什么的声音规律而清晰,仿佛在等着谁。 轻细的嗓音温声开口提示,道:“陛下茶饭不思,可是为了南术的夏汛?” 我瞬时追忆,记起他从前说过,想在南术修一条引水渠。 于是我有些许愣怔,想,我和小鱼在南术并没有注意到,不知他如今是否达成了他的夙愿。 却听轻细的嗓音温言软语地说了一些话,半哄半劝,引回了我的思绪。低沉的声音便温和许多,低声安抚道:“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我垂眸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影子,听着他们突兀而蹩脚的对话出神。 浮光掠影间,有一瞬,我仿佛看见了时间的形态。 许久,我安静地抚了抚小鱼的头发,站起身,缓慢转到屏风阴影的边缘。 “……这么多年,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像是仓促备好的台词,特意讲给谁听。 我闻风一阵动荡,回神时衣角已随风扬出了一片,于是有片刻怔然,一切心绪重归平静。 屏风外立时一片器具碎裂声,随之便是一阵难以言状的寂静,不再有说话的声音。 沉默几许,我放轻脚步踏出那一步光影。 神思几转,我安静地凝望着他。 …… 我看着他装满了时间的眼睛,想,到底漫漫人间。 仿佛穿越了空缺的路途,他的身姿依旧挺拔而冷冽,容颜变得成熟而俊美。他与我对视时优柔的眉宇,似在婉转地诉说情长,盖住了那一身的庄严与华贵。 一瞬之间,我心底翻涌起难以控制的心悸。 —— 那种熟悉,而剧烈的闷痛。 ----
第138章 早知长风离别意,回首云散落日西 我不知道他怎么若无其事地,用这样一种目光注视着我。 这场久别重逢,并不在他安排的计划里面。但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前事。 仿佛在我们没有待在一起的某一日,那些前尘尽数随风散去,不论悲喜,唯余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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