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别人劝学就觉得好笑,但劝到我头上的时候就有些不妙了。于是我想了想,回复说:“先生,做学问其实可以读‘无字书’,我时常读。” 梅先生沉默。 大概看我神情不似作伪,片刻后他问:“何为无字书?” 我看了看埋头苦作的高霖,似乎快要写完了,于是慢吞吞解释说:“无字书者,天地万物是也。取之无尽,而尚留于天地间,日在目前而人不知读。我在山上时常参悟,在这边也常常——” “写好了!”高霖瞬间从座位上跳起,“先生请检查!” 我淡淡一笑,住了口。 梅皖昀先生皱了皱眉,接过答作后细细一读,额角青筋跳了跳,抬起眼看过去。 高霖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等待夸奖,然后好拎着他那杆枪出去打马。 我脚步自然地往帐篷外面挪。 梅先生闭了闭眼,苍白无力道:“站住吧,小公子。” —— 我于是被留下,和高霖一起并排着被先生训了一顿,丢了好大脸。 高霖和我并排站在梅先生营帐外,面对着随风偶尔动一下的帐篷,不知身后路过的士兵有多少来看我俩的笑话。 我心知一时半刻走不掉,于是想了想,给昭戎写信道,可能要在西部留一段时间,不会很长。 真是没想到,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早早过了传教学习的年纪,竟然还能被先生训。 跟一个毛头娃娃同一回窗。 于是心中羞愤不平,给昭戎写了一大段,越写越多,暗戳戳把梅皖昀说了一通。 高霖站在我旁边时不时瞄一眼,好奇地探头:“你干什么呢?” 我瞥他一眼,不冷不淡地说:“写信。” 高霖大为震惊:“你?用空中浮尘写信?” 我顿了顿,并不搭理。 这些字等到昭戎什么时候铺纸研墨,自己就会画在上面。 他常常用纸笔,读书偶尔也用,不耽误。 写完了信,我扭头看着渝州的方向出神。 …… 仿佛距我上次离开这里才过了不久。实际上,却已经过了多半个夏季。 没有昭戎的日子与我而言如此难捱且匆促,不过十来天,我便已经厌倦了每日跟着高霖挨骂的日子。 我看了看旁边坐着苦读的高霖,低下头去摩挲手里的玉佩,冷不防被梅先生打了一手尺。 高霖正读书被惊了一下,转头幸灾乐祸地耻笑我。 我抿了抿唇,道,梅先生真是越来越暴躁了。 于是我重新捧起书,盯着爬虫一般的字体愣愣地想,昭戎现在在做什么呢,我过得这般不知时日,他呢? 小鱼是不是各种想办法折腾他,有没有不喜欢? 没有我在一旁给他吹风,他会不会觉得这个夏天又热又吵,过得很磨人? 也不给我回信,我摸了摸被打红的手背,有些不高兴。 传书就算慢,十几天也该到了吧。 或者是不是他大概特别忙,所以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注意这些,他……应该没有时间总是想我。 我烦躁地翻了翻后面几页的词赋,从前都不学这些东西的。 谁家神仙学这些东西啊? 荒不荒谬? 梅先生语重心长道:“目前形势,陆公子将来要睥临天下。敬教劝学,兴贤育才,乃建国之大本,为政之先务。小公子,慎重。” 我默默无言地看他一阵,低下头镇静了一下。 于是安安分分,默默把剩下的部分一页一页翻过去,翻过了大半本。 高霖看着我拨楞拨楞,没一会拨楞到结尾,大为不解。 “抽查。”我站起来。 梅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摇头道:“不必了,小生相信小公子。” 我长出了一口气,跌坐回座位上摆弄玉佩。 高霖一脸不能理解地瞪着我,然后转头看梅皖昀,指着我说:“就这么让他过了?离不离谱?!” 我瞥他一眼,道,无知小娃。 梅先生一尺子打红了他的手背,道:“君子举止有礼,食指向人是为不敬,加抄一篇礼则。” 我想了想,今后向着大一统去,礼节类的书我好像也应该记一记。万一昭戎哪天荣登大宝,陆先生一看,我仍然不知礼数,岂非又要为难昭戎? 词赋还好些,兵书也有经验,治国策论……嗯,那应该是昭戎的事,我反正是学不来的。 不过好在他并不苦恼读书。 —— 昭戎的书信终于到了。 我心情雀跃地拆了信,瞧见他琐碎记录了一些小鱼的闹腾,隐隐有跟我告状的苗头。然后他又就梅先生一事写了许多安抚我,并督促我学习——据说梅先生的夫人诞下了一对皱皱巴巴的女娃,母子平安。 我抬头看向在宽敞地耍枪的高霖,问:“你见梅皖昀先生了吗?” 高霖收了势,回过头抹了把汗,说:“先生最近在学骑射,可能去跑马了!” 我想了想,那刚好在这等着。 苍翠的草色已不似春日里那般雪水覆盖,绿油油一片,生机蓬勃。 我摩挲了一下手里的信纸,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迟迟流连。 他叫我回去了。 他说他传信比我要慢的,等到书信到手里我出发,路上再耽搁许多天,到了琴川便不知多少时日了。 再不回去,他要生怨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从怀里拿出玉佩来,和信纸一起高高举起,映在金色的阳光下。 青玉在阳光下剔透玲珑,薄纸也透出白光来。玉佩的纹路和纸张的字迹都显出浮光掠影般的美,悸动人心。 看,他手写的。 我看着澄净一空的蓝天,笑道:“看见没?他想我了。” 一大片云飘过来,遮住强烈的光线,挡住了照射到玉佩和纸上的光影。 我不赞同地拿下手里的东西,凝视着那片云,用风把它吹散,不满道:“真无趣。” 新一片云遮过去。 我,“……” 我把玉佩收回怀里,一折一折把信纸也揣进去,转过头,看见高霖站在云下安静地看着我。 见我看过去,他佯装继续擦汗,然后去摆弄他的兵器。 我想了想,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能要走了。” 高霖抬了抬眼,似乎有些诧异,不自在地问:“你——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他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你,走就走呗。和我说什么?你什么也没有,不用送我礼物。” 我看着他安静了一阵,然后说:“你为什么认为,我什么也没有?” 高霖顿了一下,有些迟疑,反问道:“不是吗?” 我沉默下来。 他顺手把手里那杆枪丢给看管兵器的人,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走过来。 我看了看他,他的动作潇洒恣意。 高霖停在我跟前思考了一阵,颇为困惑地说道:“你来时无物,去时匆匆——没有身份,也没有束缚。你有什么?” 我顿了一下。 高霖看了我一阵,似乎很奇怪这种问题被问出来,有些欲言又止。 良久,我低眸笑了一下,摇头。 真是犯傻。 和他聊这些做什么? 高霖怔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疑惑不解道:“你摇头做什么?” 我抬起眼看他,问:“你喜欢看我笑吗?” 高霖一顿,浑身僵了一下。 我便平淡地笑了笑,说:“我有我自己。” 于是转身向辽阔的草原看去。 天蓝草绿。 天地相接处慢慢悠悠小跑回来一匹马,梅皖昀先生清隽的身影浮动在天地一线上,渺远而玄妙。 我朝他招手,心底添上了些期待。 梅先生打马而至,笑意盈盈地垂头看我:“小公子,今日心情甚好。” 我偏头躲了躲,只觉大概是被他督促得紧了,竟从他话里听出些调侃的意思,一时无话,脸上烧得慌。 梅先生大抵就是那个意思,说我从前都在害相思,见我反应便轻声低笑,却并不多为难我,只问道:“可是有什么欢喜事,专程等着我?” 我掏出书信来翻到那一页递给他,连忙改换话题道:“先生快看,夫人诞下两个女娃,母女平安。” 梅皖昀先是一怔,然后面上忽地显出喜意,一把抓过我手里的信纸,匆匆寻到那一行。 随即他整个人开始颤抖,形容激动,脸颊也兴奋地通红。他抬起头看看我,再低头看信纸,丝毫没有注意到昭戎前面提及到他时对我的安抚话。 “太好了。”他抓着纸的手不停摇晃颤抖,眼里似乎有泪,“太好了!” 我紧张注视着他的手,生怕他一个激动把纸给我抓破了,或者不还给我,昧下去。 皖昀先生抓着纸又抓着我的手,眼里泪光闪烁,不停地和我道谢,带着一股后怕,说:“多谢你们,小公子,多谢你们!” 我仓促点头,半点不敢回握他。 女子生产是很危险的,双生子生产也确实更为艰难,但是——我终于抓住他的手腕,使得他手不晃了才恭贺道:“先生大喜,我们这便回程吧,我送先生回南术。” 梅先生连连应承着点头,笑道:“好,好。高公子,我们就回去——” 他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又低头摩挲着那张纸,自顾自乐去了。 我视线紧跟着他的动作,眼见他反复仔细,小心地看那几行字,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去找高霖。 ——他又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不经意对上他灼人的视线。 ……少年人真是炽热。 我转回头召唤鹿蜀,避开了他的目光。 梅皖昀先生看了一阵,一时手足无措,匆匆把信纸塞给我,来回看了看四周,兴高采烈地回去收拾东西。 我小心接过信纸,彻底松了口气,淡笑着目送他远离。 梅先生的背影此刻与我的心情重合,归心似箭。 我垂下眼摸了摸心口的玉佩,小心翼翼地展平揉皱的纸,心疼地看了半晌,仔细叠起来。 “是陆云回吗?那封信。” 高霖的声音传过来。 我回了回头,看见他复杂的神色。 “还有……玉佩。”他艰难说。 我看了他一会,安静地点了点头。 高霖垂下目光,少年心沉寂下去,低声问:“你会带我走吗?” 我仔细思考了一阵,回复说:“那取决于你。” 他霎时抬起眼,小心道:“怎么说?” 我看了看他,解释说:“你能来西部,是你的家族努力的结果。他们本意是让我给予你一段时间的庇护,看护你成长,而梅先生已经教了你很多。至于你要去哪里,并不取决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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