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丞披着衣服走出来,楼下嗡嗡地说了一阵话,驿丞便转过脸,仰面向上看了一看,正好瞧见师无算皱着眉朝下望。 伏霄也没睡,听着声出来,呵欠连天:“怎么回事?” 驿丞瑟瑟缩缩:“有人来寻白公子。” “白公子?”楼下人哈哈笑着,“十六哥,你忒小心了。” 贺文逸乐呵呵地举着灯笼,就着楼下的桌椅坐下:“别的不说,你得先谢谢我,我给你抓着一只小耗子。” 身后几个护卫推搡出一个人,哭丧着脸,臊眉耷眼的。 就算满脸晦气,眼睛里那股精明劲儿还不减,伏霄一看就觉得脑袋整个开始疼,竹小仲怎么被贺文逸捞着了? “我见这小子在外头鬼鬼祟祟的,便将他抓了起来,他却说是来找你的,”贺文逸佯怒着提起竹小仲,将他在半空晃来晃去,“十六哥认得他?我只恐是刺客,不如就地办了他。” 贺文逸会担心才有鬼,根本是想起一年前的旧账,来兴师问罪的。 馆驿里太暗,驿丞哆哆嗦嗦将四周点上灯,这才亮堂起来,师无算使个眼色,示意下楼与贺文逸谈,走下去时还往贺文逸身后那堆人里瞥了眼,季叔玄没来,约莫是被那几张假货伤了心,真真凄惨。 贺文逸笑着将竹小仲放下,由几个护卫看管着,又指指他颓败的脸:“十六哥下来了,那看看吧,这个小崽子是不是你认识的?” 看意思,竹小仲的生死都在他一句话上。 说不认识,人当场就杀了,说认识,昭王爷不是读书人,为何与书商来往密切? 在京城的时候,伏霄就知道他这个十七弟是有名的笑面虎,莫看贺文逸现在一副谈天喝茶的闲散样,三两句话真把竹小仲弄死也不在话下。 伏霄还不想明着和他撕破脸,道:“这话说来有些长。” 贺文逸笑嘻嘻道:“怎么个说法?” “你知道父亲叫我来着是为什么吧?” 贺文逸目光变了变,向前倾了稍许:“为的是……益寿延年的事。” “不错,虽说丹方有效,我却不想吊死在一棵树上,巧的是夏郡有一个灵佑门,据闻十分灵验,我想着,不如另寻个出路?”话毕,点了点竹小仲的额头,“这就是一个。” 师无算道:“这个小兄弟为灵佑信众,且是京城人士,说起话来还算好懂,我才托人请他过来,讲一讲这教派的来历。” 伏霄接话道:“不错,十七弟到夏郡也有几日了,可听说过这个教派?” 贺文逸顿了顿,只好道:“这个么……确实有所耳闻。” 贺文逸对灵佑门,可不单单有所耳闻。 他在赶到夏郡的头一个时辰,就在当地几个富户的家里,拜会过了灵佑娘娘。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贺文逸自然明白此理,在蔡知府的牵线搭桥下,他摆酒将此县几个大族豪商邀请来吃饭。 也不知怎么,这地界的有钱人家还都挺迷信此神,贺文逸粗粗听过此门的教义,大约是讲,老爷之所以是老爷,是因为他们身上比凡人多了一股气运,若寻常人想成为老爷,免不了近他们的身,顺应他们的因果,这样便能多沾气运,再以灵佑门的修行之法,将这当老爷的气运修到自己身上来,则可以福泽子孙,代代绵延。 简而言之,就是让大家为老爷鞍前马后,则可以一起当大老爷。 不过修行一事,讲究的是缘,若没有缘,那便抛去身外之物结缘,灵佑门替人消受这些身外之物,为证世人大道。 老爷们很是欢喜,将这教义散布给家奴佃户,灵佑门福源广播,声名在外,愈发做大起来。 那教义,贺文逸听了觉得挺有道理,甚至动了点修行的心思。 不知道这个修行之法,能否修一点他老爷子身上的龙气。 送走地头蛇们之后,他感慨地对季叔玄道:“你说这气运,真是玄之又玄,先生博学多才,可有什么先贤之理可以阐释这‘气运’二字?” 季叔玄嗤道:“何须什么先贤的真经,我料‘盘剥’二字足矣。” 贺文逸点点头,深以为然:“这倒是,无知小民想修什么气运,这不是盘剥我等是什么,可不能叫人剥了我去。” 季叔玄倒也没说什么,从容地摸出一片参片,压在口中,方觉气血顺畅了些许。 原本贺文逸是打算让竹小仲脱一层皮的,但伏霄把话搭到了老皇帝身上,贺文逸不好继续为难竹小仲,对身后护卫一扬下巴,那惨兮兮的小孩儿便被松了绑,搀着放在了凳子上。 伏霄肃声道:“正好你到了这儿,何不将这教义与我弟弟也传授一番?” 竹小仲方才受了惊吓,这会儿嗓子喀喀地咳着,沙哑道:“我、我这就说……” 短短几瞬,贺文逸却想得明白,什么教派沾了老爷子寻仙之事的,恐怕在御史和给事中那里都落不到好,于是截住竹小仲话头,推拒道:“还是下次再说,我看夜已深了,本来就是闲逛到了这里,我困都要困……困过去了,便不打扰诸位,先走一步。” 贺文逸爽快地鸣金收兵,一大团光焰训练有素地随着他出了门去,大堂光线黯淡些许,唯剩下烛火在几人之间跳动。 驿丞已悄悄隐去,将这处位置留给他们捯饬。 风清月朗,江边的潮声似近似远。竹小仲僵硬地站了半刻,后脚脖子都开始发酸时,才从那阵惊吓中回了神。打眼见对面两个人都在望着自己,不由得心虚地眨眨眼。一晃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暗地里拧着大腿,眼泪唰的就滚落了下来。 “殿下,我是来找您救命的!”
第30章 龙虎乱.30 三更夜,微风天,伏霄携着扇子站在县衙门前,看着衙门里灯火通明,歪过头冲着师无算叹了声。 “哎,都怪那孩子哭得那般凄惨,我却一点都没留神分辨,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师无算觑他一眼,“说得这么恼人,还不是到了这里。” 伏霄将随身的宫中符牌扔给门前的衙役,衙役竟不识货,被伏霄三言两语哄得半信半疑地将符牌带进去见县官,出来时已换了一幅模样,一路灯笼开道小跑出来,身后就是今夜审案的县官。 “殿下——”县官唱歌似的走出来,帽翅随着脚步摇摇晃晃。 “免礼免礼。”事出突然,免不了仗势欺人一回。伏霄心中万般感叹,到底昭王的身份好用,宫中符牌一亮,腰膀都粗三圈。 抬脚往里走,周身三尺之内,顿时簇满了侍候的人。一群臭男人,自是没什么好气味,伏霄转头在人群之外寻救兵,却见师无算闲闲地立在最外层,好不舒服地摇着扇子,间或飘来一个眼神,就是不过来。 罢罢,他喜欢瞧自己的窘境,也不是一两日,早已习惯了。 昭王到场,自然要被应为座上宾,县官颤巍巍打算将堂上的位置让给他来坐,伏霄却一拦,道:“今日本王来只为旁听,不做别的。” 县官摸不清楚他的意图,半推半就开了堂,衙役押上两个年轻人来。 一男一女,崔梨,卢毓,手脚被捆缚,两根萝卜一般栽倒在堂下,东倒西歪怪可怜的。 县官拍下醒堂木,唱戏一般:“堂下男女——将你们偷盗宝物、窝藏人犯之事,统统交待了——” 伏霄略略扫一眼,不吭声,呈观望状。眼下也不必解释了,卢毓为之要死要活、乃至大白天跳江的那个人,约莫就是崔梨。而今夜他被一同绑上堂,与崔梨脱不开干系。 这一切只因为,崔梨那夜被通缉之后,是卢毓将他藏在了卢宅的花园之内,这才躲过了众多追捕。 而今夜他们被一锅端了进来,则是由于官府抓了老梧,崔梨听闻后心急如焚,两个人在往卢宅做客的客人面前暴露了行踪。主犯从犯双双在场,由不得解释,总之过堂再议,此是县衙不成文的规矩,任卢氏夫妇再急也无用。 一个时辰前竹小仲对伏霄哭诉此事时,伏霄还不大信,谁料到了县衙,果真如此。 馆驿里竹小仲哭得涕泪齐下,伏霄还有闲心拿扇子点点他的面门,好声劝慰道:“别哭了,好好的大腿快被拧烂了。” 此招于催泪虽有奇效,却早已被伏霄用滥,如今他不消拧大腿,就已能挤下两三滴泪来,旁人皆不能辨别真伪,是以识破竹小仲这点伎俩委实不在话下。竹小仲讪笑着爬起来,道:“殿下明察秋毫,一定能替卢毓和崔梨伸冤,他们哪是什么奸恶之人,都是有人从中作梗!” 伏霄道:“前日你还说灵佑门如何如何,今日就换了态度,奇怪奇怪。” 竹小仲抹了抹眼泪,道:“因为卢毓和崔梨是我的朋友,当然比那劳什子神仙重得多,往日卢毓也劝我不要信那个灵佑娘娘,我却觉得他迂腐,现在真是我错了,求殿下帮帮忙吧!” 师无算道:“竟是这样曲折,难怪你早上不愿对我言明。” 竹小仲垂头:“是了,我本担心师公子追问真正的缘由,我擅自往外说会把他们两个害了,这才撒了个谎,谁想到下午就出了事。” 伏霄笑道:“你倒是挺讲义气。可是此事我全然无知,帮也帮不上什么忙,料想卢氏夫妇已经去筹银两了,你担心也徒劳,还是回去等信吧。”竟是要袖手旁观的意思。 竹小仲听罢,心里只一阵冷,心知今夜自己已经欠下了一份人情,再得寸进尺只怕要惹人不高兴,便不再多说什么,乖乖提起灯笼离开。 他前脚一走,伏霄后脚就扯着师无算上街游荡,这会儿已是很晚了,但夜里喝酒的宵夜的比比皆是,师无算心中雪亮,于是任他扯着这么一路走到了宣邑县衙门前。 堂下衙役气势威严,师无算思绪转到眼前,看了看受审的两个人,又瞄了瞄躲在文书后偷偷打呵欠的县官。不禁摇扇子扇开满堂的浊气,压低了声音向伏霄道:“既然都打定主意要来,做什么又那么吓一个孩子。” 伏霄道:“我们不是闲逛逛到此处,想来瞧瞧夜审的热闹的?” 师无算微怔,轻声道:“何必如此呢,徒让人误会……” 伏霄看着堂下,无谓道:“旁人有什么所谓,咱们俩知根知底就行。” 因昭王殿下忽然来访,从县官至衙役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两道如刀的眼神从县官眼里射出,宛如真正的青天大老爷,直直逼近堂下的一对小倒霉蛋。卢毓似乎有所感应,心乱如麻地抬起眼,分辨出伏霄的那一刻着实吃了一惊,伏在地砖上更不敢抬头。 崔梨反而心大,她在沙洲那晚虽与伏霄师无算见了面,但那晚灯火黯淡,仅凭篝火只能看出是两个身形修长高挑的男人,样貌是全然记不得了的。此时也不曾多想,只是渐渐察觉那两个人时不时给堂上问案的县官挖坑埋雷,着实觉得有意思,不免多看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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