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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无数好景，浪拥银花白，山横螺髻青，连他自己都数不清去过了多少地方，却只有一处他始终没能鼓起勇气游历。 很多很多年前，在江水流过的地方，有一片沃野千里的平原，上古时候它的名字叫做“峨”，一千年前改称夏郡，两百年前的开国天子为其征战而改名“定胜”，如今它又唤作“梧桐洲”。 青年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如坠梦中，千年地势未变，而此间的屋舍亭台、人面乡音早已经数番易改。 日月飞驰沧海桑田，如今的人早已经不记得小归山上曾经存在过什么道观，陡峭的崖壁上栈道残破，青年如履平地走上山顶，茂密的林木之中似有残存的石板，风吹拂而过，风侵雨蚀的痕迹下还有秃笔一只，不知千年前谁人泼墨。 他爬到山顶，坐在一棵树下，坐到日影变换，浅蓝色的穹顶倒覆下来，离开时树叶娑娑，仿佛低语，他忽然想起那个似梦非梦的过往。 若来生做一棵树，便不用再离开故乡了。 青年猛地抬起了头，恰逢枝叶压低，替他遮住了头顶艳阳。一对鸟雀掠过枝桠，在上面停留片时，又双双飞去。 他打开怀中包袱，摸出一枚白生生圆滚滚的蛋，屈指敲了敲蛋壳，道：“如今算是老友相聚，怎么场面如此啼笑皆非？” 随即展颜一笑，收拾飘然东西下山。 然而即便他低调再低调，在荒山野岭行走，难免要遇上麻烦。 正如此刻，他在野庙中借宿，忽的杀进来一干强盗，见他衣冠整洁，便恫吓着要取他财物。 青年身上，自然有些黄白之物，尽数乖乖交给他们，这些人再定睛一看，还有只包袱未曾打开，便狞笑着将钢刀晃了一晃，连这最后一点傍身的东西也要劫走。 青年无奈：“这样东西，当真不能交给各位豪杰。” 强盗看着他细胳膊细腿，冷笑：“哥几个劫道为生，难道害怕你小子！”说完钢刀在空中挥舞，直向青年颈项砍去，眼看就要血溅当场，那包袱里却猝的腾起一阵幽蓝光华，当场将钢刀“梆梆”弹断。 几个强盗愣神的档口，一尾黑黢黢的小蛇从包袱皮的缝隙中钻出头来，抖落头顶蛋壳碎片，幽幽竖瞳一转，懒洋洋道：“这是，什么地方？啊……檀光君，当真是……好久不见了。” 几个强盗瞪大双眼，口吐人言也就罢了，却见那蛇头上还有双角，不知是什么妖怪，当下战战兢兢，被檀光长袖一挥，登时昏昏欲睡，相继晕倒在地。 檀光长舒一口气：“我本不欲多用法术，奈何你出来的不是时候。” 说话间，人已然怀抱包袱飘离数丈，凡人肉眼只怕根本看不清他的步伐，直觉身侧有清风吹过，而不能发现踪迹。 小黑龙探出脑袋，眨眼之间，发现已经身在一处灵气极为浓郁的洞天之中，四周与观玉谷有几分形似，灵气浓郁，花气袭人，一脉细细泉水从洞顶淅沥而下，清凉宜人。 不过他仔细查看，发现此处并非昔日故地，自己仍在人间。 檀光已变换了装束，雪白长袍，衣袂无风自动，长发倾泻于地，一副玉琢的温润面孔，真正是翩然出尘。 “对不住对不住，只觉得，心中似有一股躁动，忽然便睁眼了，忽然便破壳而出了，可没吓到你吧？”小黑龙懒懒卧在半片蛋壳中，黑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换。 小黑龙想起什么，又道：“我神魂散尽之后，都出了什么事？” 檀光没立刻回答。话说出来，只怕又是一番苦情，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可怜，便斟酌再三，说道：“你的护心鳞片在我这里，我回到涵虚洞仙潭，以此物为你聚魂，方凝出这颗龙蛋。” “因你魂魄不全，当初你在人间做皇帝时，还留下了些许旧物，涵虚洞仙长告诉我或许有用。这些年我四处搜集了不少，给你温养魂魄，总算没有白费。此处是我游历人间时，发现的一处洞府，废弛许久，但是灵气充裕，我便擅自借了此地，才算有了今日。” 小黑龙沉默数息：“想必，十分艰辛。” “还好，”檀光面色不改，心中确有压抑不住的情绪，只得尽力压了压嘴角，“今日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去？北水……如今已有新任的龙君。观玉谷，这些年有后进的孩子足当大任，我也已经许久没回去了。” 小黑龙想起当年自己留下的那一片纷纭镜残片，也不知檀光是否听了，现在细想着实肉麻，幸好几分脸热此时也显示不出来，道：“恐怕，也只能先回北水，以待往后。” 檀光垂眸不言，几分不悦，已写在了脸上。 伏霄声音越压越低：“这份人情，我自当还给你……” “何必说什么偿还。” 那尾小龙道：“你为我受诸般灾劫，我唯有偿还了你，心中才安心。” 檀光微微蹙眉，将他冰凉的躯体绕在指尖：“你我之间，何谈彼此？” 小黑龙自他掌心挣出一个圆滚的头，正色道：“檀光，你却不必觉得亏欠于我。” 檀光摇头道：“我从不曾这么觉得。” 小黑龙轻笑，吐出一口清气，四爪一划，抖动着鳞片拱出了桎梏，黑鳞流光溢彩，在空中轻盈的游动。 “我替你挡住心魔，虽身死道消，但你亦用这数百年时光护住了我的命魂。”黑龙悠闲地飞舞，躯干趾爪竟在这浓郁的灵雾中渐渐成长起来。黑龙又认真道：“其实，你早已偿还了我了。” 在他入镜后舍命相救，令元神如煎如熬，以致酿成心魔，又为他辗转百年，南北奔走，如此种种，在伏霄看来，早已经偿还了。 “在你眼里，这些都是偿还？”檀光掐住龙首，尚未成型的龙君当然不敌，哇的咳出一口龙息，扭了半晌，双瞳中流露出一丝讪讪。 “檀光君，冷静……” 落英缤纷，檀光自嘲笑了，指腹温柔地抚过冰凉的龙鳞，“你分明知道，自数千年前，我便对你爱慕难舍。” 气氛倏地安静，一时间洞府中花落如雨，渐渐地没过足踝，香气若海，也不知应了谁的心境，那灵雾却是更加浓郁，小黑龙微微又成长了些，盘在檀光手上，一如当年。 檀光声音一字一顿，“这……可是你想听的？” 他不说思念，不说执着，偏要用爱慕两字，这可真是大出意料。伏霄支吾几声，面上微烫，扭了一扭，恨不得扭进花堆当中去，“我只怕你，为我所误。” “几千年都误了，现在说这些酸倒牙的，还有什么用？” “你虽不在乎，可是我……” 檀光早已有所料，难得强硬一回：“你如今刚从蛋中出来，还管得着我爱慕你不成？” 伏霄被那两个字砸的晕头转向，以退为进的拉锯也忘了说，心中却还念着那“爱慕”两个字，一时间想东想西，不由得心神激荡，千年前那些相处过的记忆，那些想动而不能动的时刻，忽然之间全都涌上心头，拿头蹭了蹭他的指腹，到底还是觉得一条小龙太受制于人了些，便随着记忆中的法术化了个人形，站在地上。 然而垂头能看见他曳地的乌黑长发，抬头却不能望见他那双黑眸。 原来还是自己少年时的青稚模样，伏霄不由得郁卒非常，连带着视线都有些躲闪。 檀光只好慢慢蹲下身，与他平视，这般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前仰后合道：“我只看伏霄君你，且有许多日子要去成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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