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叔玄但凡被人蠢到了就管不住嘴,哂道:“我看人总归要死,活着不也麻烦,却不见人人都去死。” 贺文逸为了军师这十石才华,忍了。 坐着喝了几口茶,季叔玄这阵窝火便散了,好声好气地说道:“眼下王爷还需做一件事,写封信回京去,将昭王在夏郡的些许事迹报告给圣上,夸赞一番。只是蔡知府这件事,还是装作离开得早不知情。” 贺文逸又不肯干:“做什么要给他做嫁衣?” “王爷先将消息带到京里,则不管昭王事成或事败,圣上都已高兴过一回了。他若能成事,圣上的劲头也早已消退,不至于在兴头上赐给他太多实权。不能成事最好,非但不会有损殿下丝毫,反而能博个敬爱兄长的好名声,”季叔玄轻扣下茶盏,玄妙道,“这就是要物尽其用。毕竟,我相信王爷和昭王,心中所想都是一样的。” 话留半句,示意余下由他来发挥,以显他的英明神武。 贺文逸若有所思地看着季叔玄的眼神,迟疑了片刻,饱含敬畏道:“呃……父死子继?” ……真是孝子啊。季叔玄怀疑了一会儿人生,无奈道:“是将陛下哄高兴。”
第33章 龙虎乱.33 伏霄在夏郡大刀阔斧地弄出这么一场动静,几个县上的县官全都噤了声。 毕竟昭王殿下连蔡知府都拿掉了,还有什么他不敢干的? 威逼这条路是万万不能走的,利诱更加走不通,蔡殷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于是就这么僵着,端看昭王殿下如何动作。 但似乎,昭王接下来却打算息事宁人一般,监牢中的女囚不见提审,外头那些个所谓证人也不曾传唤。昭王镇日只吟风弄月,时不时带着人渡江往小归山上跑一圈,然后优哉游哉地下来。 之前弄出那么大的声势,这时候却哑火了,雷声大雨点小,这简直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不止员外们着急,卢毓也心急。 他选了个日子偷偷去江边馆驿见了伏霄,却见他和师无算两人正凭栏坐着,对着一块未成型的镜子端详。 伏霄道:“这么多天过去了,也不见你的镜子有一点进度。” 镜面折射的光斑落在地板上晃来晃去,伏霄一时起了玩心,光斑一会儿在廊柱下如脱兔蹦跳,一会儿照在师无算衣袍上,像佩了一块剔透的玉石。 师无算在栏杆后远眺江面,懒得与他斗嘴,只低眉瞧了眼腰际的金黄色光斑,道:“没有灵感,怕毁了这面镜子。” 伏霄道:“这样也好,我瞧着这质朴天成的样子就很不错,干脆回去把这个摆在我房里,我就喜欢你的东西,看着心里高兴。” 师无算扭过脸:“好不讲道理。可怜我家徒四壁,白公子再拿些东西走,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既然如此,我也换个好东西给你,喏——”伏霄摘下手上一枚翠玉指环,托在掌心处,“这个可看得上眼?” “我看勉勉强强吧。”师无算斜斜地瞥着,慢条斯理伸出两根手指,将指环捏在指尖端详,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 “这是这是,师公子眼光一向高——哎,你干什么?”伏霄躲闪不急,被师无算一把将镜子夺了去,后者斯斯文文地把东西收进袖中,又慢腾腾地转过脸看向江面。 “难道我会白拿你的东西?待我磨好了,自会给你。” “却要等到猴年马月?”忽然发现门边有个人立在那里多时了,“咦,小卢公子。” 卢毓在进门处站了挺久,本来早就想出声,但里面这两人似乎说得正热络,只好十分有眼色地看完了整台戏。卢毓脸上还有汗,一看就是赶路紧忙奔来的,师无算贴心地开了扇子给他扇风,卢毓坐在靠坐旁歇了会儿,说道:“殿下,师公子,学生的来意,你们必定知道。” 崔梨在牢狱里蹲了近十天,并且这日子看起来遥遥无期,虽说性命之忧大概是没有了,但一直磋磨在牢里,卢毓担心她支撑不住。 小卢公子没事在衙门前头转悠,几个差役都快认识他,卢父听闻他书不好好读就在衙门口蹲着,气得亲自过去将他领回家里。卢毓又趁人不注意跑去江边寻老梧,期望从他那里知道点别的。 老梧也是被抓过一回的人了,大狱里的湿冷把他冬天才会复发的腿疾给激了出来,已有多日不曾往江上捕鱼,卢毓在江边的民居群里找了半天,才找到坐在门口搓叶子牌的老梧。 他身上穿着灰色的旧衣,补丁的线头冒得千姿百态,脚边泥土湿润,那是踩了江水再上岸的渔民鞋底的沙泥,带着江边晾不干的水腥气,令人有些望而却步。 卢毓站在干净些的地面上,略有紧张地说明了来意。 这老头竟然也出奇地冷静,仿佛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波澜不惊地打出一张牌,“此事,你就慢慢等吧,急不来。” 卢毓一直知道老梧疼爱崔梨。崔梨亲父母还没死的时候,家里是走镖的,身上难免养出一些江湖气。老梧当年去慈幼局领养孤儿,和崔梨极为投缘,谁都明白太大的孩子养不亲,但老梧还是把她从十岁养到了十五岁。五年的情分,今日却不见老梧有一点忧心。 桌边打牌的几个渔民催着老梧出牌,老梧这才抹了抹牌面,“啪”地甩出一张。 卢毓不懂,但没有立场评判什么,埋下头转身离开。 卢毓道:“学生知道自己愚笨不可教,可是还是想请殿下指一条明路……崔梨她,她究竟有事没有?若有事,却迟迟不见案子判决,若没有事,可这么十天半个月把她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终归耽误了她。” 伏霄平素不喜旁人懦弱拖沓,本以为卢毓会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还怪直接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情道:“你若再这般冒失,只怕她无事也要变得有事了。” 他指的是天天去衙门门口蹲守的事,卢毓呆了一呆,拱手道:“……多谢。”又是一副苦兮兮的眉眼,眼神落在地上,扫了一圈,又飞到师无算身上。 师无算轻咳一声,转头看向远方的江流。 不是不想帮,实在是旁边这位一心想做的事情,就连他也很难说得上话。 卢毓微不可闻地轻叹,眉毛撇成八字。 小公子受的情伤颇重,一时难以缓和过来,直眉楞眼站在那里,心里不断冒出乱麻一般的杂念。 在那种阴暗的地方待着,可有冻馁,可有忧怖,可有烦扰?可有……想念他? 眼神闪烁着,似有泪光。 龙君见多了世间的悲欢,早已心如铁石。可是看着卢毓这个样子,便生出些过来人的感慨,难免有些物伤其类,所以一心软,便道:“算了,你取我的手令,去瞧瞧她好了。” “这、这可行吗?”卢毓愣住,眉眼却一瞬间被点亮,鲜活地冒着光。 看样子已是做好接过手令的准备了。 “唉,本王一向见不得人受苦!”伏霄伸手在腰际一摸,拿出枚小令牌,故作高深地交待他:“只能见半炷香,再多也没有了,不许讨价还价。” 卢毓点头不迭,接了手令,在子兴的引领下往县衙牢狱匆匆奔去了。 年纪小就是有这般好处,喜悲都去得快,伏霄见他背影渐渐消失,不免又想起自己年少时的些许荒唐事,站在原处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身旁有人轻笑着说:“怎么这会儿轮到你失魂落魄了,大善人?” 伏霄道:“却不准我有所感怀?” “哦?又悟出了什么人间至理?”师无算抱胸坐在靠坐上,挑起眉看着他。 伏霄那张老面皮微微发热,扭过头:“少拿我开涮。” “真心的,”师无算笑了,“你见着卢毓,想起什么了?” 伏霄拗他不过,只好道:“我在想,将人藏在心里半点不肯外泄,到心火如沸时,才会这样焦灼。” 师无算倒真没寻他开心,颇认真点点头:“哦——倒是有理。可他心里那个人何其无辜,一把心火,不但烧了自己,还将心里那人给烧了。弄个两败俱伤,这忒疼了。”又笑道:“不如灭了好。” 伏霄盯他看了半晌,“哪的话,好不容易盼到贺文逸回京,我才清净了几天,你又来闹我。” 师无算嘁了声,没趣道:“幸而他没勾结着蔡殷做点什么,才叫你今日还能这般轻松。蔡殷可是个狠人,那日给你的好处,只怕掏了他家底的一半了吧……白公子,可动心过?” 他复又笑意盈盈,眉眼弯如偃月,细碎发梢荡在江风里,泛出金黄的光色。 伏霄的心也跟着荡了那么一下,眼神掠过阳光,落在师无算身上。 半晌,像是不战自败一般转开视线,“我何曾有这个胆量。” 师无算余光一瞥,却见他一脸伤神,想必心中又在琢磨什么矫情事宜,索性转移话题,说些正经事分散注意,免得今夜这一位天下第一可怜男子又磨磨唧唧睡不着觉,找他来撒一夜的酒疯。 便道:“灵佑门之事,已经拖了这么多日,你却也不对我透个底。” 伏霄便也恢复如常,正儿八经做回他的昭王,想了想道:“不是有意不对你说,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师无算微微睁大了眼。 伏霄清清嗓子,咳嗽一声,目光转向别处:“我也在等着京里回消息,看看他们会调一个怎样的人来接手这里的烂摊子。”摊了摊手,一副无奈的样子,“只看戴博真有没有这个本事,将我心中那个人选弄到此处来了。” 师无算幽幽看着他:“若是赌输了,殿下恐要元气大伤。” 伏霄牵了牵嘴角,道:“我早已有这个准备,手里没有一点东西,要往前走无非就是一步步去赌。” 丹灵子给他的卷轴与如今的处境全然偏离,他只能赌自己的眼光没有错,赌两三年内时局依旧安稳,赌贺珠白的天命加身。 想到这里,伏霄心里更加感到前路黑暗。丹灵子当初说要依照镜中人的一生来行事,可是现在他的一切都与卷轴描述的产生了细微的不同——从围场被刺杀开始,接下来的经历都出现了些许差错,甚至原本他来到夏郡的时间,应当是半年之后。 最后能否到达那个既定的结局,实属未知。 不过伏霄倒是再没了刚得知消息时那种惨淡,反倒觉着镜中的日子过得颇有意趣,有时恍惚着便觉得镜外才是一场梦,仿佛他一直是肉体凡胎,八十多年寿数委实太短,这般打打闹闹地过日子,根本活不够。 师无算只好叹气,知道赌亦是无奈之举,便静下心来与他一起等候京中回音。 这些时日实在是无事可做,却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地游手好闲,便先寻了个空闲日子,找到一处风水宝地,将师存的衣冠葬入冢中。丧事草办之后,就再没什么别的事了,于是两人便摇楫渡江,没事就登上小归山游玩,有时遇上老梧带人上山,还能顺路走一程。什么山南居士山北居士的,倒没有山上一株野花盛放来得重要。
46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