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她一伙的?合伙开引我上当?!”云鹤道人猛地扭头看向面色淡淡的杜清衡问。 “倒也不能算‘一伙’,”杜清衡丝毫没有悔过或是愧疚,面色不改道,“你也知道,为了破开《海畔云山图》,总归要有所牺牲,就像……” 讲到这里,杜清衡顿了顿,而后又若无其事续道:“百年前那样。” “牺牲、牺牲……牺牲!”云鹤道人心中无端生出几分躁郁,却也无可奈何。 满室寂静。 唐睢却蓦然打破了这静谧的气氛:“这么棘手,《海畔云山图》为何不能毁去呢?” 云鹤道人长叹一口气:“《海畔云山图》也是‘相思子’所绘,而‘相思子’原是不属于此间世界的东西,江几豫也是偶然得之,绘了这么一幅图,也就使得它的意义和价值远胜过此间世界。” 杜清衡补充:“它既是此间世界的圣物,也是此间世界的灾祸。” 说罢,杜清衡将手中的书递给唐睢:“这便是挣脱《海畔云山图》桎梏的方法,有且只有这一种。” 唐睢翻来书页,细细读阅。 待他看完整本书,从书中抽神时一张娃娃脸神色复杂。 “冬瓜还在图里——虽说江几豫的印章能暂时破开《海畔云山图》的一角,但它此刻并不在我们这里啊。” “不急。”杜清衡道。 片刻后,一只青鸟振翅飞来,青鸟的两只脚各绑着一只锦囊。鸟落在杜清衡的小臂上,杜清衡解下锦囊,它便梳了梳自己的羽毛,旋即振翅飞去。 “清洲那孩子这么快就把江几豫的印章给炼化好了?”云鹤道人讶异道。 “毕竟是我徒弟,你说呢?” 是了,唐睢心道,他怎么忘了纪清洲呢?纪清洲可是少见的天才啊。江几豫这印章应当也是从高考悦那儿带过来的吧。 另一个锦囊带口紧系,却依旧透出一点红色的光来。唐睢扒开锦囊,是一支笔。 笔身由红玉石制成,红色通透,水头很足。上刻红豆枝纹,栩栩如生。笔头柔顺,暗藏灵力,绝非凡品。 不愧称得上“相思子”之名。 “至于这神泪巫娥的神血,小睢儿啊,便交由你了。”云鹤道人捋着霜白的胡子,递了一把匕首给他,匕首刃身缠满了金色的符文,“红鲸之身自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唯有用它才行。你须剜心口,取下一滴心头血即可,神力才最为充沛。” 听及“神泪巫娥”四字,唐睢的心情骤然低落了下来,但他已经恢复了所有记忆,自然无法与当初相比拟,情绪自是没叫旁边的云鹤道人和杜清衡看出端倪。 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应声,然后照做。 - 皇宫,御书房。 宫人只燃了一只烛火,便大气也不敢出地退下了。 沈留容未着天子朝服,而是着一身暗红色的锦衣华袍,头发披散。幽微灯火的映衬下,更是显得如同恶鬼一般阴森。 从他坐上这个皇位开始,朝堂上心怀鬼胎的老臣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而这几日四城动荡得厉害,南城和东城发洪灾,北城闹饥荒,西城更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它存在的痕迹。 沈留容心底跟明镜似的,对其中的原因清楚得不得了。 这一切可都是段佐秋的功劳。 一开始大臣们还恭恭敬敬地上书,结果呢,沈留容轻笑,还不是全选择了自保? 可笑啊可笑,满朝文武,竟只有几个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臣以死相逼,逼他救济百姓。 沈留容当时便觉讥讽,这么个气数已尽的王朝,沈长泊当初也是真敢夺。 沈究在位时,还有个繁盛的壳子,如今呢? 全是蠹虫。 修习仙法的人和普通人共存的世界,是不需要封建的统治者的。 只不过为了曾经的废太子沈留观能够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帮上一把罢。 起码给沈留观留下一个不算特别烂的摊子,也省得他死活不肯当这个皇帝——沈留容就不信,届时群臣跪拜,他这位宅心仁厚、胸怀天下的兄长能不答应。 只是……如果就这般妥协了,那他这“暴君”的尊严岂不是会受到质疑? 沈留容轻笑着,拿起一旁即将燃尽的烛火,点燃了书案前的奏折,亲眼看见火焰舔舐过纸页,烧出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火光的映照下,他神色阴冷又疯狂,与以往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判若两人。 待最后一本奏折烧完,他才凝了灵力,浇熄了火焰。 今晚沈留容久违地做了个梦,梦里重现了他赶去想救唐睢和唐裳,却只见到唐裳尸体的情景。 他最后把唐裳的尸身埋在了宫中那棵老桃树下。 那里同样埋着沈长夏的尸体。 那里有明亮又温暖的阳光,无论夏冬还是春秋。沈长夏也和唐睢一样,是很好很好的弟弟,想来唐裳应该不会介意。 大抵是不会介意的罢。
第九十一章 市井 “娘,我冷。” 一个浑身湿透的女童在雨幕和大水中扑腾、挣扎,稚嫩的声音在哭叫,可没一会儿,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直到被雨水冲刷干净。 仿佛从未有过。 但这只是最寻常的一隅,多的是这般年纪这般溺亡的人。 还是发生在最富庶的南城,如是这般,东城就更乱了。 有人在半月前从南城逃往北城,托家带口,还备了好些盘缠,谁曾想北城闹了饥荒,米粮价直接涨了不少,还有乞丐夺食,盘缠再多也不顶够,更别提一家子还有几张嘴要喂。 北城某户人家。 “娘,我饿。” 小孩瘦得已经不成样子,两颊凹陷得厉害,衬得那一双眼睛极亮,极黑,本该是和天上的星星争辉的,如今却让一旁发髻散乱的妇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妇人将孩子抱在怀中,轻轻抚着小孩枯黄干燥的头发,心头狠狠一抽。 “……阿亭最是爱美的,怎么头发乱了不叫青碧梳?”她问。 “青碧姐姐变成星星了,娘。”孩子将头埋在娘亲的怀里,神色天真,眼眶里却落下泪来,“娘,娘,阿亭好想青碧姐姐啊,她睡着的时候还在喊饿呢,可是……可是,她半个肉饼还没吃呢。” 妇人恍惚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 青碧还有弟弟妹妹。 死之前,她还想着不知生死的弟弟妹妹。 妇人脸上没有惊讶。死的人太多了,她甚至都觉得自己也死了。 妇人从袖里掏出了一把檀木梳子,这是她相公予她的定情之物。小巧的檀木梳,此时正轻柔地梳着孩子的头发,一寸一寸:“那娘给你梳。” “阿亭,给娘唱支曲儿吧。” 妇人望了一眼天,天色已然暗沉下去,拿着三支金钗前去典当的相公还未归家,她哀戚地想,大抵是遭遇不测了。 阿亭只觉娘亲话好少,扯了扯娘亲的袖子,却怎么也不肯唱。 他害怕,害怕一唱,娘亲就不见了。 “唱吧,阿亭,娘在。” 阿亭嗫嚅着,还是唱了:“红芍簪在阿娘鬓上……” 忽然,“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 紧接着是闯进来的两个流民。他们蓬头垢面、骨瘦嶙峋,翻箱倒柜地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 妇人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捂着孩子的嘴巴,神色紧张地往门后躲,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花瓶,花瓶“啪”地摔在了地上,顿时吸引了流民的注意。 “有人?!”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往母子俩藏身的地方去了,扯住妇人的衣裳把人给拽了出来,孩子的脑袋狠狠地磕在了地上,当即破了皮流出血来。 “……孩子?”妇人这才发现那人眸色猩红,裸露的皮肤有溃烂的伤口,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腐臭味,此时他贪婪地俯视着阿亭,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别!别动我的孩子!”妇人张开手臂,拦在流民面前。 “死婆娘滚一边去!” “娘!娘!” 水缸破裂的声音和哭喊声、污秽的辱骂声混乱地交织在一块儿,最后的最后,几个流民脸上带着残忍的餍足之色继续游荡,烈火在身后熊熊燃烧,埋葬了一切罪恶。 陶岭冬在浮物镜里全都看到了。 风雪忽作,陶岭冬拨了拨山洞里的火堆,火光照映着他的面容。他拢了拢红斗篷,满头白发隐于其间。 陶岭冬垂眼盯着掌心的一瓣双榴石,思绪像风筝一般飞了很远,眼睫颤动之际才似乎回过神来,下一刻,他毫不迟疑地催动了灵力。 双榴石发着光,通透润泽。 浅浅的呼吸声从双榴石连接的那头传过来,陶岭冬的斗篷帽子被风吹落,露出未束的白发。 光是听着清浅的呼吸声,他就能嗅到那人身上漱神草的香气。他张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而是纪清洲先开口。 “陶岭冬。”纪清洲唤他,声音很轻。 陶岭冬狠狠一揉脸,故作轻松道:“清粥同学,久违了呀。” 他这声音属实不算好,有气无力、沙哑极了,透过双榴石清晰地传到纪清洲那头,纪清洲的手都在颤。 “我没事儿,会回来的,不必担心。”陶岭冬毕竟与纪清洲同窗同伴数年,方才开口的嗓音也令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以纪清洲的性子,定然会忧心忡忡,可他最不擅长安慰别人,尤其这人还偏偏是纪清洲,无奈只好先开口保证,把人给安抚住了。 殊不知,他以为自己能安抚住一点点的纪清洲此时正垂着纤长的眼睫,唇线紧抿。 陶岭冬深吸一口气,道:“我能帮你们什么?” 他一边仔细听着双榴石那头纪清洲熟悉的冷淡音色,一边提出疑惑,纪清洲也极其耐心细致地同他讲。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白沧学府。 陶岭冬笑笑。 要绘制《山河市井图》,他得布下一个大阵,这其间灵力的消耗量极大,更别提《海畔云山图》正在同此间世界融合,在画里布阵,虚虚实实的,危机四伏。 但被困于《海畔云山图》且仍旧清醒大难不死的,有且仅有他一人,这些只能靠他。 陶岭冬笑道:“常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我占了大半,这大任自然是要落在我头上的。” 应下便要做到,何况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一旦《海畔云山图》融合成功,此后这山河棋盘上将永无此间世界,唯有段佐秋掌控着所有人的生与死。 啧,这种命都被别人捏着的感觉,陶岭冬可真是深恶痛绝。 两日下来,陶岭冬身上又添了很多新伤,尤其是右手和左腿。他右手小臂被腐蚀得只余白骨,左大腿被凶兽挖去一大块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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