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逛,他走到了白沧学府的一个小园子中。 目光轻轻落在一片草上。 是漱神草。 漱神草的香气沉静又略带暖意。 纪清洲鼻尖又酸涩了一下。 ……如果,如果他还能见到那人的话,他想说—— 他心悦他。 - 沈留容许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头疼又心悸。 梦里都是沈长夏死前最后的笑容,明媚灿烂。 他的七弟沈长夏,活泼开朗,聪颖过人,是他在那暗无天日、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唯一明媚的色彩。 沈长夏的母妃是赵尚书的女儿,九嫔之一的赵昭仪,良善温柔、知书达礼,娴静得犹如一株白玉兰。 沈长夏在她膝下长大,也不曾接触过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天真而美好。 幼时,一个小太监掐着尖细难听的嗓子唾骂毒打沈留容时,正好被九岁的沈长夏撞见。 沈长夏一直待在赵昭仪身边,哪见过这样的场面。 沈留容也发现了他,一边咬牙受着这顿毒打,一边几乎是恶劣地想这人到底会看到什么时候。 却听他用颤抖的声线喊:“住手!” 小太监一愣。 沈留容也愣住了。 沈留容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人。 他那时也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当然,他也不想知道,毕竟沈究的事情,无论对他来说是好是坏,他都懒得去关注。 打人的小太监认出了沈长夏,当即跪下,都得和筛糠似的,连话都有些说不稳:“……七殿下好。” 沈长夏还没说话,赵昭仪派来找他的大丫鬟锦绣便匆匆跑过来,脸上还有些汗,话语中带些亲昵的嗔怪:“殿下怎的在这里?可让奴婢一番好找。殿下再不回去,昭仪娘娘该心急了。” 沈留容望着沈长夏,沈长夏拉了拉锦绣的衣袖,锦绣心领神会地低头,沈长夏便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沈留容看到她扭头看了一眼自己,冷不防又愣了一会儿,随后对小太监呵斥道:“放肆!这是宫中的四皇子,你一个小小的太监怎敢如此造次?!” 沈长夏也怔了片刻,嗫嚅着开口:“你是……四哥?” 沈留容抿了抿唇,没有做声。 幼时的他还没有如今的他一半从容淡定,又是一个常遭人冷眼和打骂的年纪。 于是他一言不发地跑开了。 可从这之后,沈长夏就常来找沈留容玩耍。 久而久之,沈留容宫中那些宫人也不敢再造次了。
第八十一章 前夕 而沈长夏是在一次春猎中失足坠马而亡的。 赵昭仪在春猎前就重病不起,那段时间,沈长夏忙于照顾母妃,很少去找沈留容,沈留容也不知沈长泊是否找过沈长夏。 但他知道沈长泊杀沈长夏的原因。 沈长夏宫中的一个奴婢曾在沈长泊面前失了礼数,沈长泊向来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而沈长夏心善,便求沈长泊饶她一命,赵昭仪还开了个尊口,请他去怀锦宫中坐了坐。 沈留容自是清楚沈长泊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赵昭仪出事,多半就是沈长泊的母妃下的黑手,当然,暗地里也少不了沈长泊的推波助澜。 沈长夏遭他嫉恨,再正常不过了。 沈留容如今回想,心中只余悔恨。 恨他弱小,难以与沈长泊抗衡。 恨他没有保护好小夏。 沈留容母妃是合臻皇后杨昭苏的婢女,在宫中地位低下,仅是个才人罢了,而他娘又拥有半个神泪巫娥的血脉,也不愿与人多交流,毕竟觊觎神泪巫娥骨血的人不在少数,纵使是半条血脉,也足以达到抽筋取血的程度。 因而沈留容既没有母家势力,又不得宠,幸亏还有一个把他母妃当作姐妹的合臻皇后肯庇护他们母子,否则沈留容早就随他体弱的母亲离开了。 春猎那日皇七子沈长夏失足坠马而亡的真相,沈留容已经全部知晓。 沈长夏骑的那匹马之所以会受惊,都是沈长泊干的好事,而在此之前,他还查出沈长泊用赵昭仪的姓命威胁沈长夏,而出人意料的是,沈长泊原本没打算让沈长夏死,可沈长夏却死了。 这应是小夏自己选择的结果。这般想着,沈留容攥着锦被的手紧了紧。 ……不过无论如何,他一定会让沈长泊付出他应有的代价,把该偿的命,全都补上。 - 大夏和安二十八年,九月廿四,和安帝身患重病,不治身亡,享年七十二岁,最后一道诏书立下的新皇帝是四皇子沈留容。 一个籍籍无名、毫无存在感的四皇子,谁也不知道为何驾崩的老皇帝会把皇位传给这么一个人。 有人说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是位鲜有的治世之才,之前只是一直藏锋,实乃大智若愚的智者;有人说这位四皇子其实一直不受宠,但又野心勃勃,因而逼迫先帝写下这么一道诏书来……总之众说纷纭。 沈留容不管别人如何说他,坊间那些传言是真是假,也就只能做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倒是沈究,沈留容轻笑,自己到底还是轻觑了这人。 把江山交给他,却不交给沈长泊,无非就是想在自己死了之后还能把他拉下阴曹地府。 多大恨啊,沈留容笑着摇了摇头。 沈究人死了还想拉他一起,他可偏不遂沈究的愿,至于其中原因……他只好让沈长泊下去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 沈长泊回宫后把桌子上的茶具砸了个稀巴烂,光砸茶具还不够,房间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摔了个粉碎,就没有什么能幸免于难,几乎全都被他糟蹋了个遍。 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盯着满地的狼藉止不住地颤抖,生怕引火烧身。 沈长泊眼中阴鸷翻滚,不甘和愤怒死死撕扯着他的心,已经猩红的双眼狠狠地剜了这些吓得与鹌鹑无二的宫人,吼道:“一帮废物!滚!给本殿滚!” 他手中死死地握着摔碎的白瓷片,仿佛握着仇人的脖颈。鲜红的血从掌心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沈、留、容!”他赤着双目,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 朝中的大臣们听到这道诏书时,就像是遭了什么晴天霹雳,一时间每个人脸上精彩纷呈。 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二皇子党,基本上就没有支持沈留容的,而剩余的,一部分是和介将军介霭一般不站队,保持中立,另一部分则是倔强地支持已废太子沈留观的。 可以说,谁都不看好四皇子沈留容,可就是这个谁也不看好的四皇子,成了江山的主人。 时辰一到,众位大臣就见这位鲜少露面的四皇子——如今的新帝——头戴冕旒,穿了一身玄衣,暗红色的绣线暗纹,腰间还有一柄长剑。 沈留容面上含笑,温煦的眼神掠过每一位大臣,慢条斯理地坐上了龙椅。 他身侧的宦官尖着嗓子宣读:“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沈留容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怎么看怎么诡异。 “臣有要事启奏。”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臣沉声道。 沈留容颔首。 “臣以为,陛下既已登基,就不可再如从前的行为举止一般,尤其是……”他顿了顿,顶着令人压抑的沉默继续说了下去,“先帝曾下了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佩剑上朝的诏令,陛下如今身为天下人之表率,怎可违背?” 话落,换来了坐在龙椅上的人的一声轻笑。 沈留容这声意味不明的笑,直把底下那群大臣吓出一后背冷汗。对于这位新帝的一切,他们谁都不熟悉,大多数人都想着明哲保身。 有一个老臣站出:“臣附议。” “臣也附议。”又一个人站出。 沈留容好整以暇地盯着这三位老臣,他们当初可是沈究最为宠信的臣子,外表看着一副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忠良模样,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贪污受贿此等事情就如家常便饭。 如今跳到他眼前,硬要做那个出头鸟,可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了。 再者,沈究把这已经被蠹虫啃噬得差不多的江山给他,不就是让他来送这江山最后一程的吗? 沈留容笑容温和,他慢悠悠地从龙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这几位“忠心谏言”的臣子,温声道:“陈爱卿莫怕,您说的这些,朕定然会考虑。” “朕也是第一次做皇帝,如有做得不妥之处,还望诸位爱卿多担待些。” 陈大人头上的冷汗却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减少,反而添得更多了:“……不敢当,不敢当,陛下过谦了。” 谁料沈留容负手而立,笑盈盈道:“陈爱卿的谏言朕听了,那朕的谏言,也应陈爱卿听听了。” 【作者有话说】:老奸巨猾沈留容。
第八十二章 介霭 沈留容话落,元之便从金銮殿门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沓纸。 “陈爱卿不妨看看最上面的那张纸,朕是否写差了?” 陈颂垂首:“陛下写的怎会有错?” 沈留容不为所动,桃花眼轻轻眯了眯,笑得温煦,话中却含着显而易见的威胁:“陈爱卿此举,是打算违抗朕的命令?” 敢用沈究和老臣的身份来压他,他就用皇帝的身份来压他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 纵使陈颂极力掩饰,伸出的手却仍是忍不住发颤。元之瞄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大着胆子嘲笑了一句:“陈大人拿好,小心点别扯坏了,这可是陛下的真迹。” 被元之冷嘲热讽了几句,陈颂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但见沈留容微微颔首,显然是默认了元之如此放肆的做法,他也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装出一副忠心大度的老臣形象。 只是他才读了一行,脸上的血色就瞬间褪尽! 这上面,竟是他的认罪书! 这张纸上根本不是什么“陛下的真迹”,而是有人仿的他的字迹写的一封认罪书,上头列举了他的种种罪行,奢侈享乐、贪污受贿、毒杀朝中官员、走私……全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刚登基的新帝,他怎么会掌握这些东西?! 元之见他这般,冷哼一声,语气冰冷:“陈大人,这是陛下的东西,若是损毁了一点儿,你一条命都不够赔!” 陈颂却仿佛疯了似的,目眦欲裂,伸手想抓住沈留容的衣袖。元之挡在沈留容身前,直接一掌将陈颂拍出一丈远! “朕这里不止有给陈爱卿的谏言,朱爱卿和郑爱卿的也有。”沈留容笑容温和无害,偏偏让人无端觉得后背发寒。 元之笑容满面地给他们一人递了一张纸。 二人当即脸色大变! 沈留容好整以暇地欣赏他们的脸色,少顷,以袖掩面打了个喷嚏,而后笑着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文臣,而一些二皇子党的武将脸色发黑,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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