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往冬绥家里走,走完开阔明亮的大道,驻足于一处狭小的漆黑巷口。 夏安看着紧紧依靠在身边的人儿,小鸟依人一般,有些别扭却又舍不得松手,莫名有些可爱。 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圈,夏安强行移开粘在冬绥身上的目光,故作镇定:“你要给我补课。” “哦......”冬绥低低地应着,沉思片刻又说:“可是我爸......” 冬宁大病初愈,他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 夏安掏出手机,将屏幕对准冬绥,上面正是他与冬宁的聊天记录。 大致便是夏安向冬宁解释了他与冬绥之间的约定,请求冬宁能让冬绥长期住在他家,两人一起学习一起进步之类的客套话。 冬宁答应地也很痛快,痛快到冬绥以为手机那头换了个人。 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夏安还拨通了冬宁的电话,电话铃声响了片刻后,“嘟”的一声,电话被人接起。 那头赫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喂?” 冬绥又不争气地想掉眼泪,他眨了眨眼,将汹涌的泪意憋了回去,语气平常得跟再寻常不过的叙家话一般:“爸。”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两秒,下一刻,冬宁欢快的声音再度传来。 “小绥呀......你今天放学了?” 冬绥点了点头,又意识到冬宁看不到,于是说:“对......现在要去夏安家。” 说着说着,他偏头看了夏安一眼,夏安心领神会,也凑近话筒打了声招呼:“叔叔好。” “夏同学你好。”冬宁应着,却又不断叮嘱着冬绥:“小绥啊,去别人家要老老实实的,不能给人家添乱,一定要耐心辅导夏同学的功课,不能太过劳累......” 听完了冬宁一系列的唠叨之后,冬绥沉默着,应了声“好。” 耳畔忽地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声,轻到冬绥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出现了幻听。 “爸爸爱你,拜拜。” 听着那头挂断的忙音,冬绥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茫然的无力,尽管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却如凌迟一般狠狠刮擦着他的心。 他忽然感觉到,他好像要失去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了。 漆黑如墨的房间里,冬宁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举着手机,迟迟没放下。 两行眼泪无声划过脸颊,滴落在水泥地板上,一丁点声音也无。 就如同他之于这个世界,那点仅剩的价值被榨干后,也变得一无用处。 造物主用双手创造无数子女,却又以折磨虐待他们为乐。 看他们匍匐在脚下颤抖,祈求着神明不再冷漠施以恩泽,最后仍然痛苦一生。 胃部传来的疼痛使他被迫弯下身,仿佛整个胃都被搅揉在一起痉挛着,扭曲得不成样子。 一阵阵的虚汗和着眼泪淋漓而下,模糊了眼前的世界,使黑更加黑,寂静更加寂静。 闭眼之前,还是一望无际的黑。
第20章 窗外静谧无声,偶有清风阵阵拂过,掀起树叶沙沙作响,总让冬绥想起小时候的田野间,山雨欲来,狂风席卷。那时山间小道两旁的林木也是这般晃悠响着,声势浩大,却又无端让人心生宁静。 冬绥呆坐在窗前,巨大的落地窗折射着头顶吊灯暗黄的光泽,外面还是黑得不着边际。 直到从洗澡间传出的绕耳不绝的吹风机的噪声停歇,身后的床面微微凹陷了些,清爽的沐浴露香气萦绕身侧,扑鼻而来。冬绥转身,看见夏安已经老老实实地躺在身旁,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要分科了。”他说。 冬绥应了一声。 “你想选什么?”夏安坐起身来看着他。他的头发还没吹干,微湿的发尾垂在额前,连带着一双眼睛都湿乎乎雾蒙蒙的,像笼罩在烟雨中的远山,无端惹人心生怜爱。冬绥放缓了语气,顺从地回答:“历史。” 夏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从床头取来一个巨大的抱枕,绕过冬绥垫在他倚靠着的身后,冰冷坚硬的窗棂被柔软凹陷的软枕取代,冬绥忽然闻见了迷人的香气,在暗夜中幽幽浮沉,仿佛一株于不知名处悄然绽开的一朵白花。 “这样靠着会舒服些。”夏安说着,又将头顶的大灯按灭,点亮了床头那盏散发着温暖灯光的床头灯。 “我想和你一个班。” 冬绥怔了怔,看向他。 夏安笑了笑,在这种寂静无物的环境中似乎更有利于剖白心声:“我选什么其实都无所谓,物理也好,历史也好,都不是我喜欢的科目。”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和你在一起。跟你在一起我会觉得很舒服,也很放松。” 冬绥看向他的目光掺杂了些震惊。 “想不到吧。”夏安自嘲一笑,有如鬼斧神工雕就一般的侧脸在明黄的微弱灯光下显得柔和非常,褪去了平日里刻意伪装的淡漠与疏离,仿佛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才是真实的夏安。 抛却掉那些凶名在外的事迹,淡化掉神情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锋芒,这才是原原本本,真真实实的他。 “我从小,在一个很复杂的环境中长大。”夏安皱着眉思索着讲述道,仿佛回忆起这些事情令他痛苦万分。 “我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跳楼自杀。我的爸爸在那之后新娶了一个女人,就是那天你见到的,没多久她就给他生了个孩子,于是我不再显得那么重要。我的爸爸也理所当然地放任我肆意妄为。” “以前的我很幼稚,想尽办法吸引那个男人的注意,我想让他知道,他辜负了我们,辜负了一切对他掏心掏肺的人。我想要毁了他,想让他忏悔自己所犯下的一切过错。” “后来那个男人实在忍受不了我的胡作非为,把我送到了这里,我已故的外公外婆的家,我在这里度过了自生自灭的十年。” 冬绥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悲伤。他伸手摸了摸夏安无力垂在膝上的手,想通过肢体间的接触传达些许苍白的安慰。 夏安反握住他的手,很紧很紧,不愿意放开。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段时间是我最黑暗的时光,我从没想过一个人竟能堕落到如此境地。那时我正值叛逆期,又接连遭受亲人离世的噩耗,那个男人也对我不闻不问,似乎沉浸于他的新家庭。我感到被世界抛弃了,我不能承受这种独自一人的痛苦,于是只好试图将情绪转移到外部,将我的满腔怒火与愤懑全都发泄在与我素不相识的人身上。” “我没日没夜地逃课,老师不管我,同学怕我。我成天找架打,要么他们把我打得半死不活,要么我把他们打得满地求饶。”夏安向冬绥微微靠近了些,妄图从他身上汲取自己所希冀的,赖以生存的力量。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遇见了一个人。那天晚上打架黑灯瞎火的,我没注意旁边经过的有晚上摸夜路回家的学生,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发现我误伤了一个人。” 他抬手,拨开挡在冬绥额前凌乱的黑发,轻轻摸了摸他眉骨下方,那里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凹陷的小伤疤。 “我手中的刀,划伤了他的脸。” 冬绥眉骨下面藏着个细小的刀疤。 浅浅的一道,就像微风刮过原野留下的一道很浅的痕迹,若不细看很难发觉。 那是初中的时候,被一个凶神恶煞的人划伤的。 他好像知道那总是无处不在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了。 原来他们真的在很早以前,比那个雨夜更早,就认识了。 那夜无星也无尘,是个晴朗的夏日。 冬绥一个人在校门口驻足观望,从放学等到校园里面空无一人,就连最后门卫也连连催促着他回家。 于是他踏着将晚的暮色,一个人走上了漫漫归家路。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冬绥还没到家。他心里着急,害怕冬宁出于担心一个人乱跑,便壮着胆子摸黑走上了那条几乎无人问津的小路。 脚边是脏水横流的水沟,散发着呕人的恶臭。蝉鸣与蛙叫此起彼伏,偶或间杂着遥远地方传来的野猫的呜咽。 如泣如诉的呜咽之下,掩盖着激烈的厮打与怒吼声。 他其实没想到,自己走个夜路都能黑灯瞎火地被一通拳打脚踢,毕竟人倒霉也总得有个限度。 他被人揪着衣领拽进了一旁破旧的小道里,那人力道奇大,又将他狠狠掼在地上。他的脊背撞到了一处坚硬的棱角,薄薄的衬衣在撕扯中变得破烂不堪,鲜血顺着豁口缓缓渗出来。 冬绥还来不及痛呼,又被人扯着站了起来,他刚想开口说话,就被眼角余光一道刺目的白刃摄住了心神。 那抹刀光轻而易举地刺破黑夜,掠至近前,将遮挡住眼帘的额发齐齐割断,在眉骨下方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沟壑。 痛觉总是晚于呈现一切的视觉和听觉,几秒过后,冬绥缓慢地眨了眨眼。痛觉如针砭骨,细细密密,他没忍着疼,小声呻吟了出来。 眼前的人影顿了顿,转过身来。那比刀光还要凛冽的目光直直撞进眼底,令他不由为之一怔。 说来也怪,在这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冬绥本应看不见他的眼睛,可他仍无端觉得那人打量的目光如丛林里的野兽一般警觉锐利,仿佛下一秒就能一跃而起,将猎物撕成碎片。 下一秒,他听见他开口,声音冰冷得不含任何杂质,好像还带着少年变声期时特有的沙哑:“对不起。” 周遭闹哄哄的人声静了下来,随即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哄笑,打破满巷寂静。 “呦,还学会道歉了。”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无不讥讽地说道:“叫你给哥几个学几声狗叫这么难?” 冬绥后退了几步,看向这群人的眼神有些惊恐。 他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这些人与他看的电视剧里面的黑道分子颇为相似,让他误以为自己不小心踏入某个黑道中人的窝巢。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杀破天际的惨叫,那原本气焰嚣张的混混模样的人捂着手臂不断哀嚎着,嘴里抽着气,咬牙切齿却又断断续续地说着:“妈......妈的,敢动你老子,今天晚上非得给你点教训瞧瞧。” 他话还没说完,腹部又挨一脚,这一脚又快又狠,将人连踹了数步远。这人在地上蹬腿挣扎了两下,嗓子里发出拉破风箱般的“嘶嘶嗬嗬”的抽凉气的声音,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冬绥站起身来想偷偷溜走,却被人一把抓住衣服后领,整个人被提溜到他面前。 那个时候冬绥身子骨还没长开,看着瘦瘦小小的,跟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男生相比可真是相形见绌。额上的伤口原本还在汨汨流血,现在也止住了,只是那血顺着眉骨往下,堆在眼皮上,黏得他眼睛难受,于是冬绥索性垂下眼睛,不再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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