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迟身体一顿,心中萌生出希冀,抬起殷姚的下巴,焦急地去看他的眼睛。 结果自然是没有看到他希望看到的东西,愣神片刻,只失望地笑了笑,不再执念这个吻,叹道,“睡吧。”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殷姚听出来了,挑了挑眉,“这是喝了多少。” 以前在西苑,政迟应酬多,经常喝多了回来,虽然说能勉强神智清明,但照顾久了,也能从语调中听出到底醉了还是没醉。 也只有醉了,他才会抱着自己一遍遍地叫越遥。 说起来,还会忘事,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再问,明显就不记得了。 只有自己知道那不是谎言,至于为什么,还能为什么,政迟从头至尾就没有规避过越遥的存在,他没有撒谎的理由。 还真是渣得明明白白。 那时候他很怕激怒政迟,也不会再问下去就是了。 “确实,喝了不少。” “这样啊。” “嗯……”政迟笑了笑,说话速度明显慢了很多,声音比平时多了些鼻音,语气带有些不自知的依赖。 他没有上来,只是在床边,不知是跪着还是坐下了,隔着被子,抱着殷姚,将头埋在他胸口。 他体格不小,但似乎为顾忌着殷姚的伤口,即便那已经长好了,还是不敢用力去压,“别动,我抱着。” 可以见得这人是不习惯示弱的,这种时候依旧连带那强势的态度。 本该觉得厌烦,可殷姚察觉出他现在的状态和以前不太一样,也就没有推开,也没有回话,闭上眼睛,静静等着下一波困意袭来。 “陈叔走了。” 殷姚一顿,缓缓睁开眼。 政迟低着头,埋在他胸口被子上,只能看到发顶,也不知是不是月色晃了眼,他好像能看见有几根不甚起眼的白发。 他似乎没有发现殷姚在看着自己,手臂紧了紧,又松弛下来。隔着被子,声音很闷,带有醉意特有的懒调,不知是哀还是自嘲,“去的时候,还好着。情绪不高,也过得去,一起说了话,临走了,突然……发起烧来,年纪大了,遭不住也是正常的,政驭那一枪,正中他脊梁。” 殷姚没有说话。 政迟笑了笑,“好,也好。不然即便醒了,下半生瘫着,自己痛苦遭罪,老婆孩子,受牵连。” “他呢,又爱打高尔夫,以后……只能坐着看,不能动了,得气成什么样。” “小时候,就见他总是跑来跑去的,替父亲跑腿,替老爷子办事。那时候陈叔年轻,人赤忱,家里呢,早年间就是给政药做账房伙计的,本分,机灵……” “从小,他看照我,那时候也不上学,和平辈们念塾……” 大抵是想到自己幼年间的事,呵笑一声,“管教得严也罢,父亲不必说,知道我是株坏苗,邪门歪道……与人交恶不少。” 大抵是醉得有些过头,说话时不时断了逻辑,口齿也没有那么清晰,但殷姚听着,好像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陈叔会教我怎么去想一些事。他说……” “他说,老爷子说我瑕疵不少,但他不这么觉得。” “我还记得那时候,应该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伤了政驭,三刀……我捅了他三刀,”政迟缓慢地摇了摇头,“也确实是个混蛋,为了一窝野狗,亲兄弟,给我捅进医院里去,差点儿没了性命,他是该恨我。” “刚才是说……是了,陈叔说,我这不是瑕疵,我也不是畜生。太狠心,又不狠心。他说,说不上这是好还是不好,只是不希望我变成政月那样,敦亲睦邻,却……铁石心肠。” 他还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许是没什么机会吧,大都是酒肉朋友,以势相交,势去则倾,到这个位置确实难得真心实意,也唯有那一两个体己贴心的,也恪守本分,各有各的分寸。 陈韩峰,应该算一个。 不知是不是唯一的一个。 “母亲死的时候,我在美国,是他接得我。” 政迟闭上眼,想起那时的画面。 “加州的冬季不算很冷,但那天洛城下雨了,他举着黑伞,照老规矩给我别了个孝字,说先带一会儿吧,回去之后再摘下来,父亲看到了,指不定生气。” 政迟说着,也不知是不是反应过来自己自顾自说了太久,只抬起头,看见殷姚没有睡着,也没有看他,只垂着眼,不悲不喜地听着。 “困了?”政迟伸出手,想抚他的额头,“困了就睡吧。” “陈叔的遗体,你怎么处理。” “政月带走了。由她来处理。” 毕竟,是替她送了命。 殷姚不再问什么,这本也不是他可以置喙的事。 政迟看着殷姚,大抵是不胜酒力,眼神中逐渐有些痴意,伸出手,捞起殷姚的一缕头发,自言自语道,“该剪了。” 殷姚没有理他,重新闭上眼,思考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睡着。 却在这时,听见政迟又在喊他。 他抱着自己,用极为熟悉的语调,充斥着不安与依赖,央求似的,模糊不清地喊他的名字,“殷姚,你别走。” 他说得很模糊,声音也低,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殷姚想,以前是听过这句话的。 听过很多次,听过很多遍。 这语调像极了政迟每一次喝醉,抱着他混缠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央求,求越遥别走,别离开。 政迟见殷姚身体松弛着,骨肉柔软,那依赖的意味更甚,恨不能将他整个人都藏进怀里,仗着他一时半会没将自己推开,变本加厉地低声求他别走。 别走,别离开。 又在殷姚耳边放任地叫着,“姚姚……” 这一声最像。 殷姚睁开眼,手搭上政迟的胳膊,“你在叫谁?”他问。 政迟呵笑一声,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我还能叫谁。” 殷姚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觉得荒唐。 政迟抱着他,“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生气……殷姚。” 殷姚却有些茫然,“一直以来,你到底在叫谁呢。” 政迟深叹一口气,像是要将殷姚嵌进他身体里一般不愿放手。 “我在叫你。” 殷姚没有说话,政迟却不愿再缄默。 “因为怕你走,所以总是在求你。” “以前也有过吗。我不记得了。” “……” “你生气了吗?” 抛开那些利益图谋的交际,其实他一直不善言辞,只有醉酒后不受理智管辖的肆意,让他和从前一样,在言语上图求那点可笑的安全感。 在他自己意识不到的时候,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害怕殷姚的离去。 因为心里清楚,自己不是值得被爱的人,所以总有一天,殷姚会离开自己。 “姚姚……” 殷姚突然想起,越遥告诉他真相的时候,曾经说过。 说政迟从来,就没有这么叫过他。 「喊我的名字吗?」越遥笑着问,「喊我什么呀。」 「他喊你……」 他喊你遥遥。 于是每一次听到这亲昵到腻人的昵称,殷姚都觉得疼。 “一直都是你。”政迟说。 从头到尾,他喊得,一直都是殷姚。 大概是贴在一起久了,殷姚抱起来很热,暖意透过薄被,将温度一点点汲入政迟的身体。 这份热度维持不了太久,又很快变得温凉,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再一次暖和起来。 殷姚有些困了,眼皮开始承不住地打架,他看上去没有刚刚那么冷漠,应该只是因为疲倦的缘故。 政迟知道,他最近嗜睡的原因是什么。 他闭了闭眼,不愿深想,脑海里的画面却总是挥之不去。 政迟轻咬了下殷姚的肩膀,他因为吃痛,奇怪地看着政迟。 政迟压着声音问,“你会不会忘了我。” 大概是今天有人离去,他此时显得格外脆弱,本就是在这个男人身上极为罕见的气质,此时因为心生恐慌更是明显。 “别忘了我。” 殷姚平静地说,“这种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没有说什么狠话,有些坦然,语气也不冰冷,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一个谁也反驳不了的、客观存在的事实。 是注定会发生的事。 但政迟听着,只觉得无尽的绝望。 这种绝望让他清醒。 他觉得自己该解释什么,迟到太久也好,苍白无力也好,他想告诉殷姚,“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越遥。” “我知道。”殷姚再一次回应他,“我不在乎。” 殷姚累极了,他缓缓闭上眼,很快,不过一会儿,就安静地睡着了。 政迟默默在殷姚身边很久。 月亮沉了下去,天色昏沉发亮,屋内很暗,殷姚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眉间舒展着,睡得倒十分安心。 虽然也容易被弄醒,但至少不像以前那样不安分,那时候常做噩梦,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总是不安地发着抖,惊醒后就往他怀里钻,直到重新睡着为止。 快要日出了。 “老板。” 朗九知道规矩,没有敲门,步伐极轻地过来,见政迟俯身轻吻了一下殷姚的额头,才缓缓起身。 “什么事。出去说。” “……是。” 朗九的表情意外的严肃,额头上有冷汗不断冒出,整个人的状态十分奇怪。 去了廊外,更是不安,他脸色发青地抿着唇,因为僵硬手臂迸出青筋血管。 “老板,节哀。陈叔的事……” “不必说这些。”一日一夜的蹉跎,政迟难掩疲色,挥了挥手,淡淡问,“怎么了。” “……母盘,不见了。”朗九死死攥着拳,自知有负所托,艰难道,“是我无能。” 许久,政迟问,“怎么会不见。” “不清楚。” “不清楚?” 朗九僵硬道,“是。”他说,“您回国办事的这段时间,母盘一直都是由我看管的,摄像监控都没有录到任何外人闯入。只有……” 只有一种可能,不是失窃,而是由内部送出去的。 政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闭了闭眼,说,“你想说什么。” 朗九干涩地咽了下,目光不经意地撇了眼殷姚卧室的门。 他脸色微妙,不自在极了,万般纠结后,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这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房间里没有监控。” 也只有一个人,想去哪里,都没人敢拦着。 “老板,也不一定,”他磕磕巴巴地说,“只能说,比较大的可能,是殷姚,在您不在的时候……” 私自将母盘……窃走了。 说罢,朗九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窥探政迟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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