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愿后知后觉,原来这间隐蔽的屋子里,也铺着柔软的地毯。 甚至,材质比之楼下的羊毛毯还要更加绵软。 像是踩在云朵上,并无实感。 但这些,小愿无法探究。 他抬起头,望着富丽堂皇的房间内里,灯光璀璨,恍如白昼。 刺眼的灯光照得他眼眸酸痛,他忽而垂下脑袋,想要抹去眼角因灯光分泌的生理盐水。 然而,正前方穿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考。 这是一道颇有些沙哑的声音,仿若多日没饮水的旅人,并不能算得上好听。 唯一能察觉的,也只有语气里的专横。 以及,专横也无法掩盖的娇纵。 声音的主人高高在上,仿若嫌恶,又似痛恶:“滚出去。” 屋外,因由动静赶来的女佣发出低声呼叫:“哎呦,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女人上前一步拽住小愿的胳膊,摸着手中硌人的骨头,心中先是一惊,过后,又是猛地拖拽。 即将被拖出门房前,小愿的余光流转,隔着细碎的头发,瞥见一抹艳丽的风景。 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繁冗宽大的床铺,宛若中世纪贵族的奢靡,床脚边缘搭着纯白的动物皮毛,垂落下一朵朵指甲盖大小的绒球,而在这些绒球下方,则充斥着寓意富贵荣华的珍宝——大多是珍珠,少数有宝石。 这些密密麻麻耀人眼的珠宝镶嵌在木制的床头床尾,乃至整片留白区域。 珍宝辉煌,在灯光的照射下愈发晃眼。 而那上面,坐着一个少年。
第8章 陈三愿。 往后的许多年里,小愿偶尔会在发呆时想起这一幕。 如同放映机一样迅速划过的画面,像是某种经典的电影情节,氛围是不需要营造的,有些人站在那就是一幅名作。 值得挂在拍卖会上充作压轴品的,一枝带毒的玫瑰。 早八点的晨曦会为他送去最耀眼的光辉,赞美他咄咄逼人的美貌。 微风也偏爱他,掀起的涟漪不及风浪里的狂躁,特意剖开柔软的内里,奉上温和的体温。 若要说一切恰到好处,又不尽然。 美丽的动物能是羊,鹿,猫,狗,同样,也能是一条蛇。 阴暗、恶毒,却美艳。 偏爱往往是因为这张脸,也正是因由这张脸,才有源源不断的关注和怜惜。 小愿在被赶出门前,只来得及瞥见他的侧脸,灯光下盈盈的一张脸,不可方物。 少年人堪堪露出的侧脸,却写满了厌恶。他眯起眼,像只慵懒的波斯猫,这个由富贵堆积成的少年一举一动尽显娇气,下巴高高扬起,骄傲不可一世。 女佣的推扯很有见效,小愿踉跄着向门外走去时,听见一声轻笑。 不响,却也不至于无人在意。 这笑里带了点鄙夷,并不好听,然而女佣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比刚刚更加猛烈,拖拽的力道上了另一个层次。 小愿并不笨,大考小考总能摸上优秀的行列。 他想,这笑大概不属于广义的范畴,也不属于嘲笑和讥讽,而是另一种维度—— 这是鼓励的笑。 他在鼓励这样的推搡。 在鼓励这样的对待。 在暗示,在漠视,在看戏一样的玩味。 得知这个讯息,寻常孩童或许会难过,会沮丧,会思考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了? 会因患得患失开始猜测导致自己不被喜爱的原因,难道是自己身上出现的问题,才导致遭到了厌恶吗? 小愿不是这样的孩子。 他只是觉得困惑。 福利院里得知的外界信息有限,老式电视机播放着往往是动画片和喜剧电影,即便小愿到了上学的年龄去了学校,然而小透明在学校里同样不起眼,他学不会交际,就得不到一点外界的趣闻,没有上网的渠道,就无法辨识这个世界这否如自己臆想的那样风平浪静。 他不曾听闻过有关亲情的荒唐事迹,也未有一日得知亲缘纽扣会出现错误。 在他狭隘的人生经验里,家人总意味着好的,就如同闻女士一样,是不计报酬的付出。 正如付出就能换得回报,他认为爱护能得到回应。 他顺从地跟着女佣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走出这间富丽的房间,怀惴着这份困惑,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女佣的步伐急促,仓皇无措,仿佛身后危机重重,这样迅速的速度,小愿并不能适应。他在第四次险些跌倒时,伸手拽了拽女佣的衣服下摆。 女佣没好气得回头,低头看着眼前这个累赘,先他一步劈头盖脸地批评下来:“谁叫你到处乱跑了?” “我不是让你好好呆在那儿吗?” 尤不解气,又骂:“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对小孩来讲,这是个顶顶严重的批评,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里,从没哪个孩子乐意被扣上这顶帽子。 小愿却不生气,也不脸红,甚至情绪连点起伏也没有。只是像个木头人那样,抬起眼,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语调未有丝毫波澜:“对不起。” 示弱就是认错。 女佣心头憋着的火无处倾泻,正巧眼前有个垃圾桶,正要接着发作,却听下一秒,这个惹事精开口,声音清亮:“可是我饿了。” 这下一口气彻底憋在胸口。 女佣要说的话卡在嘴边,几乎气笑了,稀奇地望着他。 “我醒来之后没有人,”小愿望着女佣的眼睛,一字一顿,极艰难地从嗓子眼憋字,“只有那里有光。” 黑夜中摇曳的灯光就像引路灯,理所当然聚焦注意。 女佣卡壳一瞬,“那你也不能往上面跑,你难道不知道那里……” 那里,那里有…… “那里有什么?” 小愿望着她,隔着幕帘一样的碎发,目光泠泠。 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语气里掺杂的好奇。 当然是…… 女佣正要吐出,却在刹那像被什么击中,话语戛然而止。 她认命般闭上眼,厌恶地瞪了一眼小愿,“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行了,跟我来。” 厨房在一楼,靠近餐桌。 餐桌早已被收拾干净,女佣不允许餐桌被弄脏,就让小愿去到厨房里,站着解决温饱。 晚餐是已经冷透的菌菇鸡汤,还有一碗半冷不冷的米饭。 汤汁浇在米饭上,在黑暗中味觉被无限放大,小愿摸了摸早已咕咕作响的肚腹,就着汤水吃完了饭。 饭菜冷,咽下后胃部隐隐作痛,小愿又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挑出一包饼干啃。 女佣站在一旁,将碗筷随意丢进厨房凹槽洗碗池,接着大步走到小愿面前,声音透着股厌烦:“吃完了就起来,我告诉你房间在哪。” 小愿从椅子上跳下来,手中抓着饼干,咽下嘴里的碎屑,才望向她:“只有我们吗?” 女佣觉得莫名其妙:“除了我们还有谁?” 过后,她又像是想起什么,诧异地望着这个不起眼的孩子:“难不成你以为先生和夫人会来找你吗?” 小愿没有说话,垂下脑袋盯着鞋尖。 他真这么想。 这个异想天开的孩子。 女佣在鄙夷中扬起了眉毛,声音低沉着警告,“趁早收起这点期待,不要再痴心妄想。” “如果真的喜欢你,为什么不亲自去接你?” 小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既未讲出不喜欢为什么还要领养自己这样的蠢话,也未露出女佣想象中的落魄和可怜。 由于小孩头发过长遮掩住眼睛,女佣只能瞥见他垂下的唇角。 没有弧度,约莫还是在意的。 只是既没闹,也没哭,是个极其内向的性子。 最后,女佣实在觉得无趣,单方面解决了这场对话。 她扭身一转,头也不回,“跟我来。” 小愿的卧室在二楼。 走上那条长长的通道,地毯铺满了前方,目能所及,都是漆黑一片。 楼上不开灯,女佣拿着一只手电筒照亮前方。 电筒的能力有限,照不到太远的地方,只有几米的能看清。 走路时女佣不讲话,似乎是忌讳什么,步伐也快,小愿跟在她身后,几乎是要跑着才能跟上她的速度。 然而,即便如此匆忙,小愿依旧舍下一些闲暇,向后望去—— 距离那片光亮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 相隔甚远,两个极端。 小愿最后望了一眼那只散着微弱光亮的灯泡,收回了视线。 顺着长长的走道一路向前,直到抵达尽头。 一扇木门出现在眼前,门把手已经有些坏了,要掉不掉挂在那,似乎上了年头,铁制门把手发出刺耳的噪音。 女佣用钥匙将门开开,敷衍道:“就是这。” 便转身就走。 留下小愿一人对着空荡的房间发呆。 推开门,漆黑一片的内里涌现出一阵灰尘。刺激地小愿打了两个喷嚏。 没有灯光,无法看清里面的样貌。 小愿踮起脚尖,在进门入口的墙壁上摸索着寻找开关。 墙壁潮湿,闻起来有股霉味。 直到灯光亮起,小愿望着眼前宛若杂货间的房间,心中确认。 这就是他的家。 原来这就是他的家。 有城堡几百分之一那样大。 凌晨两点,陈家住宅门口才亮起闪光灯。 一辆通体漆黑的汽车停在屋外,从上走下的男人衣冠整洁,五十岁的样貌,生得一双隽气的眼睛,主驾驶的男人先他一步下车,为他打开车门:“先生,到了。” 男人揉了揉眉心,疲倦的脸上呈现一丝怅然,他并未下车,而是询问:“孩子送到了?” 王司机点点头:“下午,李小姐将他送到家中,我和她一起去接的。” “你看那孩子脾性如何?” 司机挠了挠头,笑道:“脾气挺好的,就是有点……” 男人望着他:“有些什么?” “内向。”司机小心翼翼瞄了一眼男人的脸色,见他并未有什么情绪波动,才接着道,“过于内向了,这一路上什么也没问,都是李小姐一个人说,也不怎么动,就倚着靠背睡了一觉。” 男人点点头,“文静点好。” 文静具体好在哪,男人没说,司机也没问。 孩子嘛,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就和吃饭口味一样,吃什么都要符合自己的口味的才能满意。 王叔想起那孩子消瘦的脸颊,又为他高兴,来到这样的大户人家,肉眼可见的前程光明。 福利院再如何好,那也不是家。 男人下了车,径直走向大门。 门口早早站着女佣,她毕恭毕敬地弯腰,低着头轻声道:“先生,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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