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想得开。”宋同笑了:“行,那我先走了。你也别太当回事儿,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目送着宋同走远,赵捷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过了上午十点。 这天艳阳高照,明晃晃的日光打下来,刺得人眼睛生疼。 杜誉的门前一反常态的没人。赵捷以为他在屋里,于是没多想,直接走进屋,却依然不见对方的身影。 他四处张望了一圈,发现与以往不同的是,一直锁着的里屋的门竟然开了一条缝。
第11章 赵捷心想,杜誉肯定在里面。他走上前,轻轻敲了敲这扇已经掉漆的木门,却依旧无人应答。 赵捷觉得奇怪,便透过门缝往里望去。不看不要紧,只看了一眼,他立刻惊呆了: 只见比他身处的地方宽敞了许多倍的屋子里满满当当,挂的摆的全是京剧演员的行头。 与省京剧团的演员们演出时的穿戴相比,杜誉的收藏看起来有年头了,但样式上却显出一派并不惹眼的华贵。 干净、舒服又不失文雅,一如他本人的气韵。 从外面看起来简陋无比的房子里,竟藏了一屋子的辉煌。 没等赵捷反应过来,杜誉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干什么呢?” 他被吓得一激灵,回过身去惊惧交加地与杜誉对视,心跳得异常快。 杜誉放下刚打满水的水壶,伸手越过赵捷把门拉过来关严锁好:“小赵,你父母没教过你吗?未经许可,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 “教,教,教过。”赵捷赶忙辩解:“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在里面,我没有想到……” “看都看了,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杜誉冷哼一声:“才来过几回?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我没有。”赵捷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正在以不可控的速度升高。 “没什么事的话,你就赶紧走吧。”杜誉坐到一旁:“也不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看了就看了,别往外说就行。” 赵捷的心绪终于稍稍平复了些许,他望向杜誉,千思万绪汇成了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念头:此刻或许是个好时机。 他从旧资料里得知周荣璋过世前几年只有杜誉在身边照料,这一定是周老爷子留给杜誉的。 “你别不承认,你明明就是在乎,你比谁都在乎。”赵捷用尽全力想压制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却并不管用:“你对周荣璋老先生是最有孝心的,你也爱极了京剧这个行当,否则你压根没有必要关心我演得好不好,更没有必要留着这些东西!” 砰的一声,杜誉把水杯放到了桌子上。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盯着赵捷的眼神也凌厉非常,是一种被人揭穿了心思后的恼羞成怒。 “自作聪明。”他站起身,拽着赵捷的衣领把人拖到门边:“滚出去。” “我不!”赵捷发觉在这样的情状下自己压根站不起来,索性不再挣扎,直接倒在地上抱住杜誉的腿:“我不能走!我今天要是走了,说不定我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到底想干嘛?”杜誉忍无可忍。 “你知道的,我想让你来演出!” “滚!”杜誉终于挣开他,用力关上了门,再也不理会门外人的叫喊。 赵捷失魂落魄地走了。而杜誉独自坐在屋里,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拎回来的水还没放到炉子上烧开。 他很是头疼,缓慢地站起身之后推开里屋的门走了进去。 赵捷说得没错,每一句都是实话。但也正因为他说了实话,才让杜誉发了这么大的火。 “师父,徒弟没用啊。”杜誉攥住一件白色蟒袍,感受着布料的质地,竟泣不成声。 第二天一大早,赵捷如往常一样和赵毅、李淑茵一道去省京剧团上班。然而赵捷还没进排练大厅,却发现化妆间的方向一反常态地围了许多人。 “赵捷,你小子可真有本事!”程云礼远远就瞧见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向他走来:“他是多么固执的一个人啊,你是怎么把他劝过来的?” “谁呀?”赵捷心头一震,但他不敢确定,还是小心翼翼地发问。 程团长索性拽住他的胳膊带他穿过人群,只见最里面站着一个已经扮好了的小生演员。从背后看,这显然不是他师兄宋同。 “杜誉?”赵捷难以相信:“我不是在做梦吧?” 闻言,杜誉回过身来,一边整理洁白无瑕的水袖一边说:“你当然不是在做梦。” 赵捷觉得自己似乎愣神了一会儿,等他终于反应过来,他竟然已经走上前,站在了杜誉身边。 “小杜,真的是你?”几个和赵捷差不多时间走过来的老演员同样满脸难以置信。 “不是他还能是谁?”程云礼笑得和蔼:“行了,咱大伙儿该干嘛就干嘛去吧,想跟小杜叙叙旧也不急在这一时。” 众人也确实有各自要忙的事情,于是纷纷散了,只有赵捷还留在杜誉身边。 “小赵,”程云礼招呼他:“干嘛呢?” 赵捷看了一眼杜誉,转身说:“程团长,我今天上午想观摩我小师叔唱戏,跟他学习一下,我也好有所进步。” 程云礼无奈:“行。等会儿我路过排练大厅的时候顺便去跟拉胡琴的蒋师傅说一声。” 说罢,他也离开了。化妆间里只剩下了赵捷和杜誉两个人。 赵捷这才有心思仔细打量杜誉的扮相,只见他那张清秀的脸被脂粉覆盖,非但没有模糊他本来的面目,反倒让他的五官愈发明朗。 杜誉的眼尾本就微微上挑,如今扮了吊梢眼,比他平素的模样又添了几分英气。他的白发在勒头之后被头上的冠尽数挡住,这使他看起来仿佛是个真正的年轻人。 他虽瘦削,可底子好,端的一副周正无比的长相,让他的面容像极了文人的山水画,浓墨重彩与留白神韵合二为一,眼波盈盈、眉宇锋利,非大家手笔不能为也。 赵捷一时间看呆了。 “你今天准备练哪一出?”他问。 “看不出来吗?”杜誉反问。 赵捷的大脑早就停止了运转,此刻除了怔怔地摇头,他仿佛失去了语言和其他的行为能力。 “《辕门射戟》,吕布。”杜誉懒得为难他。 怪不得。赵捷在心底感叹。 温侯神射世间稀,曾向辕门独解危。 这出戏里的吕布本就是该俊扮的,越是英俊潇洒、唇红齿白、俊朗非凡,才越是贴近戏里的人物。 威震一方,睥睨天下,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衬得旁人俱是插标卖首。 “走吧。”杜誉轻轻推了他一把。 进了排练大厅,文武场都已经准备完毕等着了。 “今天响排?”赵捷问出来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 “对。”杜誉点了点头。 “可是你刚回来,会不会……” 杜誉知道他想问什么:“都是老熟人了,默契自然是有的。” 话音落下,他笑着跟坐在一旁的众人打了个招呼。 “小杜啊,”蒋正清看向他的眼神欣慰无比:“你肯来就好啦。” 片刻过后,扮演纪灵、张飞和刘备的演员也走了进来。 杜誉向蒋师傅递了个眼神,对方会意,原本安静的排练大厅瞬间无比热闹。 其实响排的时候没有必要扮得这么齐全,但是赵捷明白杜誉的意思: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正儿八经登台演出过了,通过这样的方式,能让他更快找到感觉、进入角色。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赵捷早就把载有杜誉唱段的磁带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可如今跨过了设备的转录,他坐在离杜誉极近的地方,还是会因为听到、看到的而感到震惊。 杜誉说话声音低沉,唱起戏来嗓音却极为亮堂。周老爷子在数十年的舞台生涯中打磨形成的婉转却不失英气的唱腔被这人掌握得极好,多一分则过于尖锐,少一分则过于柔媚。他对于龙虎音的运用、轻重音的雕琢、虚实气息的把握都近乎完美无缺。 分不清是吕布还是杜誉。 赵捷一边赞叹一边想:称他一句周荣璋再世都不为过。 这么想的不止赵捷一个人。 杜誉这一段发挥得太好,中间休息的时候几个老前辈纷纷议论,说这几乎要赶上盛年时的周荣璋了。 “杜誉,”赵捷走向倚墙歇息的那人:“你的做派和尺寸咋都这么到位?” 杜誉笑了,手里把玩着翎子:“练得多了呗。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几个字你天天看,竟然忘了?” 他探身从不远处的木质书桌上摸过一包烟来,本想自己点上一支,抬头看了一眼满屋的人,终究作罢:“更何况我从小学唱戏,练到今天可不止十年。” “小赵,你还不知道吧?”弹月琴的许慧兰笑着说:“你师叔开蒙早,他的母亲就是大名鼎鼎的程派大青衣杜心苓老师。” “真的吗?”赵捷很是惊喜:“我是听着杜老师的戏长大的,最爱她那一出《荒山泪》呢。” “奇怪了,我认识的戏迷都喜欢《锁麟囊》、《四郎探母》、《龙凤呈祥》,你倒是独辟蹊径,偏偏爱听《荒山泪》。”杜誉轻轻皱起了眉:“年纪轻轻的,怎么喜欢这么悲的戏啊?这出戏我母亲在世时并不常演。” “人活着就是苦,我喜欢真实的东西。”赵捷说。 “你有什么可苦的?”杜誉觉得匪夷所思,遂调侃道:“你爸妈把你从小宠着养大,不缺吃不缺穿、没病没灾的,你哪里苦了?” 他摇了摇头:“也罢,等你以后真正懂得了那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苦,或许就不爱看这些了,看着心里难受。” “才不是。”赵捷反驳:“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早年幸福的,以后也未必不会苦。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 许多年后,赵捷想起他曾经不知天高地厚时对杜誉说过的这番话,心中不免自嘲:果然啊,前人说得不错。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作者有话说: 温侯神射世间稀,曾向辕门独解危。《辕门射戟》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第12章 “这么说来,你应该很喜欢《红楼梦》。”杜誉望着他,懒得争辩较真。 “对。”赵捷拼命点头:“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从中学到现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那套《红楼梦》我看了将近十遍。” “少不看红楼,没听说过吗?” “听说过,我爸妈以前也不太赞成我读,可我就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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