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感到了一股绝望,心想:难道是我把他的事日思夜想,以致看花了眼吗? 好在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今天怎么回事啊?” 赵捷惊喜地回过神,只见杜誉依然穿着款式宽松而质朴的短袖和长裤,花白的发丝迎着夜风微动,映着他刚过三十岁的年轻面容。 赵捷往前走了几步,厚底鞋的缘故,此刻他比杜誉高了一小块。 他抓住杜誉的小臂:“杜誉,你跟我去见程团长吧。” 杜誉颇为不耐烦地挣开他:“胡闹什么。” 夏日夜间闷热,赵捷的脑袋也成了一盘浆糊。他憋了许久,终于赶在杜誉彻底烦了他之前问出一句:“你怎么过来了?” “我怎么不能过来?”杜誉瞪了他一眼,从裤兜里掏出门票:“我是正儿八经买了票的观众。” “你为什么要买位置那么偏的票?”赵捷不解:“你缺钱吗?” 杜誉愈发觉得眼前这人怕不是个傻子:他就想来安安静静听一回戏,看看这位年轻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在这遍地都是老熟人的地方若是碰上了旧相识,该怎么打招呼?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只是他没想到,眼前人的心理素质竟然这么差。 杜誉摆了摆手:“我回去了,你赶紧去卸妆吧。” “你别走。”赵捷拽住他的胳膊,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无比直白地脱口而出:“我知道你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我求求你了。”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杜誉一愣:“我是你师父最最看不上的人,你三番五次地求我,不怕把他老人家气得活过来?” 说着杜誉开始哈哈大笑,指着赵捷冷嘲热讽:“你跟他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不孝敬。” 说罢,他拂袖而去。 赵捷站在原地,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作者有话说: 注:云手:京剧表演中的常用身段
第10章 回到化妆间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他踏进门,只见除了主演柴郡主的旦角还在卸妆之外,屋里只剩了他的父母和师兄三个人。 “你怎么搞的?”见他进屋,李淑茵赶忙走上前问:“刚才你爸出去找你,说看见你和杜誉在门口说话,是这样吗?” 赵捷并没有抬头,径直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默然了一会儿才说:“是。” 旦角卸完妆走了,出门前拍了拍李淑茵的肩膀,似是在劝对方莫要着急上火。 “他说什么了?”李淑茵接着问。 “没说什么,还是那样。”赵捷开始心不在焉地卸妆。 “瞧你那点儿出息!”在一旁生了许久闷气的赵毅终于咬牙切齿地说:“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个杜誉就是个祸害。认识他之前你是多么认真的一个孩子,结果现在连上台唱戏这么重要的事都能出纰漏。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要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就是记恨他师兄,才不想把你往正道上引。”终于,赵毅发出了无数家长都有过的慨叹:“你被他带坏了!” 宋同站在一边,不知该如何化解眼下的局面,心急如焚。 李淑茵重重拍了一下赵毅的胳膊:“干嘛呀?” 赵捷卸妆卸到一半,带着半面的残妆回头望着站在一旁的三人:“爸,今天的事是我不对,可你不能信口胡言冤枉了人家。” “我冤枉他?”赵毅更生气了:“他对你师父恨之入骨,你敢担保他没有这样的心思?你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认识他的时间还不如我和你妈认识他的时间久呢,你不知道他为人有多骄傲。” “我敢。”赵捷猛地站起身,少年时的崇拜与向往之情瞬间重见天日。 他的脸上残存着几片雪白几片嫣红,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狼狈又决绝:“我要是像他那么优秀,我比他还骄傲。” “行了,赵捷,少说两句。”眼见事态要恶化,宋同赶忙走上前搂住对方的肩膀:“演了一晚上戏,你肯定饿了吧?要不让叔叔阿姨先回家,你去我那里吃点东西。” “就是啊,咱们快走吧。”李淑茵适时地打配合,劝说赵毅:“年轻人之间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咱们在这里只会让他们觉得拘束。” 说着她把赵毅推出了门。 快到剧院锁门的时间了,在宋同的帮助下,赵捷用最快的速度卸了妆换好衣服,又被对方拽着走了出去。 “你今天前半段演得特别好,真的,我都没演得这么好过。”时间已晚,街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站在剧院门口,宋同颇为担忧地望着赵捷:“后面到底是怎么了?你不知道,当时赵叔叔坐在我旁边,都快气疯了。” 见赵捷不说话,他又试探地问:“我听李阿姨说你以前可特别听话,几乎从不惹赵叔叔生气。” 赵捷做了一次深呼吸,终于平复了自己的心情,遂解释说:“演到一半的时候我看见了咱杜小师叔。” “那又怎么样?”宋同不解:“管他台下坐着谁呢。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还能耽误你唱戏?” “我紧张呀。”赵捷情真意切地解释:“一想到他在台底下坐着,我就紧张到快呼吸困难啦。” “为什么?”宋同更纳闷了:“就是咱们京剧团的团长坐在那里,你也不该这样。” “你不知道。”赵捷缓步往前走:“我开蒙的时候学的是余派老生,后来听了他的戏才决定改唱小生。我读书那几年买了好多他的录音带,每周回家都听。” “我听说过,你崇拜他的艺术。”宋同跟在他身后,无比精准地总结。 “对。”赵捷并没有回避:“但是……” 他说得艰难:“当年我不知道他跟咱师父有什么深仇大恨,我现在也不知道,然后我就被我父母安排着稀里糊涂拜了师。当然了,这事怪不得任何人,只能怪我自己。” “原来如此。”宋同明白了些许:“你觉得你拜了他的仇人,有愧于他?没脸见他了?” “有点儿。”在对方的帮助下,赵捷自认为已然梳理明白了自己无比复杂的心绪:“而且我实在是太差劲了。他来看我的戏,我却演得不好,真让人害臊。” “你怎么这样说自己?”宋同皱起眉。 “我说的是事实。”赵捷急得几乎要跺起脚来。 “行,就算他比你强很多,可他是咱的长辈,比咱多吃了那么多年的饭呢。”宋同拽住他的胳膊:“你这段时间就很有进步,做派的劲头比以前好多了,唱腔也醇厚了不少。等你到了他这个年龄,未必不如他,真的。” 月光交织着暖色的路灯光线,映着偶尔路过的行人们匆忙的神色。赵捷的思绪早已飞出了这片街区,就像人的灵魂出了窍,躯壳变成了一副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 他想起了杜誉曾经说给自己的话,而那些话仿佛近在耳边: “你发音的位置太靠前了。” “站在那里的时候脚底下稳一点。” “直起腰来,要有精气神。” 赵捷越发觉得自己的确是认准了人,毕竟对方简单的几句话就指出了他的要害所在,让他得了不小的长进。这样的眼光是现在的他自己全然不具备的。 “想什么呢?”宋同笑着轻推了他一把:“还在想咱小师叔?” 赵捷“嗯”了一声,转而笑道:“师兄,咱们走吧,我不想了。” “这个给你。”宋同从背着的布包里掏出了一张硬质的红纸。 赵捷接过来一看,发现是结婚的请柬,上面写着他一家三口的名字。 他惊喜极了,转身盯着对方:“师兄!你真的要结婚了!” “对呀。”宋同洋洋得意:“本来想今天你演出结束就给你们,没成想闹了这一出,叔叔阿姨心情都不太好,我也就没提。到时候一定得来啊。” 直到这时赵捷才从杜誉加诸于自己身上的影响中走出来,作壁上观一般,陡然发现自己方才的行为是多么荒唐。 他觉得自己是该回去跟自家父母好好认个错。 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宋同无奈地笑了。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师弟,这人心思重,也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纠结些什么,更不知道哪句话就会让对方脑海里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你快回去吧。”宋同说:“别让叔叔阿姨担心。” 这个时间早就没了公交,赵捷来的时候也没骑自行车,他靠着自己的一双腿跑回了家。 好在他家离得不远。行至楼下,他往上看了一眼,发现自家客厅里亮着灯。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如他所料,给他开门的是李淑茵。 “妈,对不起,我不该任性。”赵捷先给他母亲道了个诚恳的歉,而后走进屋,走到客厅的沙发旁边。 赵毅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很显然是在等他先开口。 “爸,今天都是我的错。”赵捷坐到赵毅身边,留了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我太冲动了。” 赵毅沉沉叹了口气,终于放下报纸,把目光移到了自家儿子身上。 “赵捷,你要知道,现在的剧场和以前的剧场完全是两回事。”他摘下老花镜,轻轻揉捏自己的鼻梁: “以前哪有什么录像,一次唱得不好还有下一次。可现在呢?电视台录下来的东西是要播给全省人民看的,十年二十年后照样播。你错一句,保不齐一辈子都抹不掉。幸亏今天没人来录,要是有,你打算怎么收场?还能让人家都陪你重来一遍吗?人家得骂死你。” 赵捷羞愧得低下头,他知道对方说的都是至真至诚的肺腑之言。 “你妈说得对,你早就不是小孩了。我也不想跟你说太多废话,免得惹你心烦。”赵毅望着他:“你自己心里得有数才行。” 赵捷说不出话,只得拼命点头。 婚期将至,采买用品、预定酒店,宋同愈发忙碌,就连周末的上午也不能得空歇息。 赵捷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子上了楼。宋同宿舍的房门虚掩着,他轻轻一碰就开了。 他先跟宋同的室友打了个招呼,而后招呼道:“师兄,我把帮你买的喜糖带来了!” “诶!谢谢!”正在收拾东西的宋同转过身:“你先等会儿,我也要出门,咱们一起走。” “我准备再去买几条烟。”下了楼,宋同问他:“你要回家吗?” 赵捷眨了眨眼,格外迟疑。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而后才说:“我要去找杜誉。” “你还去找他?”宋同哭笑不得:“你这个人啊,真是执着。” “我想明白了,人活着这么不容易,在乎面子做什么?”赵捷说得大义凛然,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刑场英勇就义一般:“他要是能答应过来,是我任务的成功,也对咱们京剧团的演出有好处。他要是不答应,我也不会损失什么,充其量被他阴阳怪气地骂上几句,我全当是替咱师父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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