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箱东西主要是陈合英留下的书本和手稿。老爷子生前一直想多出版几本关于周派京剧小生教学的书,然而因为身体原因未能如愿,最后只出了一本,外加在杂志上零星发表了几篇散稿。 宋同一本一本地取出之前码整齐的书,在大箱子的最底下掏出了一摞信件。 “当初师父住院的时候我经常去给他送饭,每次他都让我把信上的内容念给他听。都是他自己之前写的,有时候他听着听着就开始掉眼泪。” “这是什么?”赵捷接过东西。 “你自己看吧。”宋同站起身:“我弄了一手的灰,去洗洗手。” 装着这些信件的信封质朴无比、素白一片,上面什么字都没写。赵捷坐在宋同的床边上,满怀着好奇打开了最上面的一份。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陈合英记录心情的日记。开篇就是一首他自己写的小诗: 玉叶入泥淖,盛景成荒草。 转眼百年过,金银作雪飘。 我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上个月还能自己下楼,现在却不行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请了一位保姆同志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缠绵病榻一年有余,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徘徊在人生的边缘,我吃不下睡不着,躺在床上一闭眼,往事便纷至沓来、历历在目,搅得我片刻不得安宁。 自我十岁跟随先师周荣璋在上海滩登台演出,至今已有五十余年光景。我辉煌过、落魄过,烦扰过、也平静过,这辈子热热闹闹的,爱人、仇人、恩人、陌路人,什么都不缺,但也有憾事使我辗转难眠。 我万万对不住的人,一位是我的师父,一位是我的小师弟杜誉,还有我的妻子和儿子。 当然了,我不知道周荣璋先生在天之灵还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徒弟。当年我撂了狠话,想来他是不愿了。 等我百年之后,把我葬回上海吧。 “看了多少啦?”刚洗完手的宋同走了回来。 赵捷匆匆瞥了一眼这封信结尾的日期: 1983年12月30日,陈合英。 信纸的末尾有被浸湿过的痕迹,想来是执笔人写信时流下的眼泪。 “一封还没看完呢。”赵捷把信放下。 “这些都是师父在他最后的小半年留下的。”宋同一边叹气一边从底下拿出了几封:“到最后师父连笔都拿不稳了,信里的字也写得不太清楚。” 赵捷取出最底下的一封打开,只见白纸上只写了六个大字: 错错错!莫莫莫! 字迹虚浮无比,可以想见当时陈合英已经不剩多少力气。 “日期是我标注的。”宋同指了一下这张白纸的右下角: 1984年2月25日。 “我想把这些信带给杜誉看。”赵捷抬起头望着宋同:“他如果知道师父最后对他的愧疚,大概会原谅师父。” 对方却显出了几分迟疑:“可是师父生前一直没这个意思,咱们要是擅自做主把它给了出去,会不会不太好?” “也对。”赵捷重新把信件放回了床上:“以后再说吧。” “你知道师父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吗?”宋同忽然压低了声音问:“咱小师叔为啥这么恨他?” 赵捷被问得愣住了:“他信里没写吗?” 宋同摇了摇头:“我估计事情不小,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写到信里。否则他早就自己去找人家和解了,哪至于到死还这么痛苦?”
第9章 俩人正说着话,楼底下忽然响起了一阵喧闹声。 夏日闷热,宋同一回来就打开了窗户。争吵与谩骂毫无遮拦地从纱窗中传进来,让屋中人听得清楚无比。 “这是怎么了?”赵捷欲起身去窗户跟前看热闹。 宋同却拽住了他:“别大惊小怪的。这栋楼在宿舍区的角落,一墙之隔有一片小树林,晚上经常有小混混到这边打群架。” 果然,宋同话音刚落,酒瓶子破碎的声音响起,混杂在浓稠的夜色里,和混乱的人声糅合在一起。 “你还是别来住了,连觉都睡不好。”宋同无奈地往后一仰,上半身躺在了床上:“这回还不错,才七点多。之前有一次他们半夜十二点打架,硬生生给我乱醒了,后半夜我压根没睡着。” 然而宋同的话并没能让赵捷全然放弃出来住的打算,后者只是低声对他说:“谢谢师兄,我会再考虑一下的。” 赵捷到家的时候还不到八点,李淑茵和赵毅依然和以往一样坐在客厅各忙各的。 见他回来,赵毅推了一下已经掉到鼻梁上的老花镜,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师兄怎么样?” “他当然不错,”赵捷实话实说:“快结婚了,下周就去人家姑娘家里做客。” “是么?”听到这个喜讯,李淑茵难免喜上眉梢,却也难免羡慕:“你跟他年龄差不多,你也得快点儿有消息才行。” “妈,这种事得看缘分,急是急不来的。”赵捷无奈。 “你还年轻,妈得跟你说两句。”这些话李淑茵早就想说了,今天终于得了契机:“你得向你师兄学着点儿,要找就找一个和你一样有正式工作的,咱们团里单职工和双职工分房子的待遇可不一样。” “我师兄和嫂子有感情,他们结婚不是只为了那些条件。更何况……”赵捷本来想接着反驳说以后都是商品房大家都能买,可他张了张嘴,实在是不想再争吵,最后还是敷衍地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周一赵捷起得很早,匆匆洗漱过后就开始在客厅里练身段,还把刚出屋门的赵毅吓了一跳。 “干嘛这是?”赵毅皱起眉:“你妈还在睡觉呢,用功也不在这一会儿。” “我就是心里没底,想多练练。”赵捷头上已经有了汗珠。 赵毅回头看了一眼钟表,发现时间尚早,于是转头对赵捷说:“我看看你云手。” 赵捷给他比划了几下,果不其然,赵毅的眉毛越拧越紧。 “你师父辛辛苦苦教你的东西你都还回去了?”他用力拍在赵捷的肩膀上,语气倒是还算和善:“年纪轻轻的,怎么连点儿精气神都没有?没吃饭吗?” 这话一出,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妥:赵捷从早晨起来就在这里练习,确实没吃早饭。 “你歇着吧,我去买几根油条回来。”赵毅说着就出了门。 望着对方的背影,赵捷在心底默默反思:自家父亲确实没说错,在京剧这门艺术中,赵捷的确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重新去洗了脸,洗净了头上的汗,开始对着镜子开始打量自己的脸。 赵捷想:我大概是太瘦了,不止力不足,有时候唱戏的气也有点儿不够似的,以后得加强锻炼才行。 “赵捷?”大概是方才父子俩的说话声把李淑茵吵醒了,她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走出来:“你们刚才嘀咕什么呢?” “没事,就是我爸指点了我一下。”赵捷在洗漱间里回应。 李淑茵走到厨房给自己端了一杯温水,对自家丈夫的行为颇为不满:“你爸就是好为人师,你别管他。一人有一人的方法,你师父之前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演。” 赵捷听了这话,愈发没底的心态和格外不是滋味的念想拉着他直直往下坠。 他走到厨房,可怜巴巴地对李淑茵说:“妈,可我学我师父的本事最多才学了一成,他老人家就撒手人寰。” 李淑茵望着他,心疼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师父也是可怜人,年轻时收的徒弟好多都转行了,人到老年,连个能传承衣钵的徒弟都没正儿八经培养出来。” 正当这时,出去买早饭的赵毅回来了。爬楼梯的缘故,他也满头是汗。 “起来啦?”他接过李淑茵递给他的碗,把豆浆从袋子里倒了进去。 “你听听,你爸净知道说废话。”李淑茵笑了,并不想理会赵毅的寒暄,直接拿了三双筷子走出厨房。 “小赵,院里想在八月份办几场演出。你把你师祖纪念演出的事放一放,先排眼皮上的活。” 九点多的时候程团长找到了正在用《罗成叫关》的西皮娃娃调吊嗓子的赵捷,把下个月的演出计划递到他手里: “你师兄有一出《白门楼》的任务,你就跟着薛老师来一出《状元媒》怎么样?” “好。”这样的好机会赵捷求之不得,赶忙连声应下。 这是赵捷工作之后第一场正式演出,他铆足了劲儿想证明自己,把杜誉先前跟他说的几句话反复琢磨,几乎到了烂熟于心的地步。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扮演的八贤王赵德芳的确讨喜,十足的精气神和精雕细琢过的唱腔技法掩盖了他身量清瘦的弊处,一登场就得了一片叫好。 当然了,这也有他的亲师兄宋同和他的父母坐在底下带头给他捧场的功劳。 不过来自掌声的肯定确实给了赵捷信心,他演得很顺利,念白与唱腔都韵味十足。 直到演至中间,他猛然发现观众席上来了一位他的“老熟人”。 杜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坐在了后排最边上不起眼的位置,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似是在审视他的一举一动。 其实赵捷站在台上,灯光太亮,台下近处如何他压根看不清。可杜誉偏偏坐在了远处的边角,这让赵捷一眼就能看见。 剧场的暗夜之中,杜誉的一双眼睛落在赵捷眼里明亮得过分。 扮柴郡主的旦角正演到因婚事不顺而分外生气的部分,用又急又气的语气念白:“你们姓赵的无有一个好人!” 赵捷愣在原地,傻了一样。 宋同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开始走神,在台底下一个劲儿给他提示,恨不得上台推他一把,然而却徒劳无功。 旦角演了多年的戏,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魂不守舍的赵德芳。好在她已人到中年,有丰富的舞台经验,便不紧不慢地走上前轻轻推了对方一下,提高声音重复说: “你们姓赵的,无有一个好人呀!” 赵捷愣了一下,恍若大梦初醒,终于接上了她的戏:“啊!怎么把我也骂在其内呀?” 旦角松了一口气,接着一甩水袖:“不要在此虚情假意,快快与我请了出去吧!” 赵捷叹气唱道:“叔王责来御妹怪,此事叫我怒满胸怀!” 后半程赵捷竭力想专心演戏,但他克制不住自己,时不时就想往杜誉坐的位置瞥一眼。 终于,一出戏结束了,对赵捷的折磨也结束了。 大幕合上又重新拉开,赵捷鞠躬再起来时却发现,杜誉已然不见踪影。 他甚至没有卸妆的心思,穿着厚底的鞋、戴着一身行头,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这会儿天气并不凉快,戏服沉重,捂得他热出了一身汗,脸上的妆都有些花了。 赵捷出了剧院的大门,只见往来行人步履匆匆,压根没有杜誉的影子。
62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