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璋老先生?”赵捷难以相信。 “要不呢?”杜誉喝了一口水:“我这辈子只拜过这一个师父。” 赵捷心里的滋味复杂得很,他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他比杜誉年轻了八岁多,八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经足够让他们拥有全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赵捷不得不反复告诉自己,他和杜誉其实是两代人。 新旧交替的岁月里,飞速变化的世事让脚下这片古老的土地日新月异,也让他们之间不止有代沟这么简单的隔阂。 赵捷想象不出当初还不到二十岁的杜誉是如何在这间小屋里独自送走了周荣璋老爷子,他只觉得即便将来有朝一日他到了杜誉如今的年岁,也绝不会有对方此刻这般深沉的心思。 他以为他未来的年岁会和过往一样平静无波。 赵捷想起了在并不遥远的过去自己的师父陈合英因病辞世时的境况:年过花甲的老人躺在医院里雪白的病床上,身边有徒弟、学生,唯独没有他自己的结发妻子与亲生孩子。 “小赵,”杜誉突然唤了他一声:“唱一段《辕门射戟》里的西皮流水给我听听。” “啊?”赵捷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顿时吓了一跳,甚至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见他扭扭捏捏,杜誉不耐烦了:“你上台给观众唱戏的时候也这么张不开嘴么?戏曲学校的老师是怎么让你毕业的?你师父也是这么教你的?” “才没有呢。”赵捷立刻反驳:“我可是我们学校今年的优秀毕业生,汇报表演拿了特等奖。” 杜誉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与审视的意味。 赵捷没办法,只得忍住尴尬,站起身摆出身段开口唱道:“纪将军休要怒满膛,某家言来听端详,征战哪有息战上……” 他发誓这绝不是他的最高水准,连正常都算不上。 赵捷也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了,从前即便是参加戏曲学院的汇报演出、台下坐满了学校的领导他也从未这样紧张过。 一紧张就容易出问题,还没唱几句,他竟然唱破了音。 这回的表现就连他自己听了也头皮发麻。 “行啦。”果然,他的唱腔引起了杜誉的不满,后者直接打断了他,颇为不客气地问:“这就是你师父倾囊相授传给你的本事?” “是我学艺不精,见笑了。”赵捷的脸陡然红了。他站在狭小而闷热的屋子里,无地自容。 他早已做好了接受杜誉嘲讽的心理建设,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却没再对他拙劣的表现发表任何尖酸刻薄的话语,而是对他说:“你嘴里发音的位置太靠前了,这是不对的。” 语气比方才温和了不少,不大不小的声音散在闷热蒸腾的房屋里,仿佛给这夏日也带来了几分清凉。 赵捷怔了一下,心中又惊又喜,赶忙回应:“我马上就改,谢谢你。” “站在那里的时候脚底下稳一点,别乱晃悠。”杜誉又开始喝水,说得似乎漫不经心:“否则容易散了精气神。” 赵捷迷迷糊糊地回了家,推门进屋时客厅的景象和以往并无差别:赵毅和李淑茵戴着各自的老花镜,一个看报纸,一个织毛衣。 “爸,妈,我回来了。”赵捷跟他俩打了声招呼,想去自己的卧室。 “站住。”他刚转过身,赵毅带着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赵捷,你过来!” 赵捷心下一沉:对于和自己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二年的父亲,他再了解不过。自家父亲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赵捷曾经围观了无数次赵毅用这种语气责骂他的徒弟们。 赵捷没有办法,只得战战兢兢地回到客厅,无比心虚:“爸,怎么啦?” “你还好意思问我?”赵毅把报纸拍在玻璃茶几上:“老实交代,你今天下午到底干什么去了?” 坏了。赵捷心知谎话已然瞒不住,在脑海中飞快组织着措辞:“我……” 没成想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赵毅硬生生地截断了:“你别扯你师兄,两个小时之前我在公园看见他了,人家和他女朋友浓情蜜意地约会呢。你到底和谁去爬山了?空气吗?” 赵捷望向李淑茵,只见这个中年女人也在透过老花镜片无奈地望着他,想要从他这里听到一句真诚的答案。 赵捷低下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起杜誉。 然而这个动作却让赵毅会错了意。他以为赵捷是在刻意逃避这个问题,一时间怒上心头,起身走上前去一巴掌甩向了赵捷的脸。 赵捷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晕头转向,直接向后倒在了沙发上。 “你干什么?你以前可是从来没打过他的!”李淑茵见不得自家儿子挨打,赶忙上前拽住赵毅:“他都二十二了,成年了,不是个孩子!他自己心里有数,咱们得相信他才行啊。” “他有数?”赵毅冷哼一声:“有数的人能瞒着父母出去?谁知道他去做了什么勾当!”他越说越气:“长大了,有能耐了,刚上班就学会骗人了。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臭毛病。” “爸,我没有!”赵捷从没受过这样的对待,他委屈极了,再也顾不得旁的,把一切和盘托出:“我去了杜誉那里!” 这话一出,赵毅和李淑茵都愣在了原地。
第7章 片刻之后,李淑茵走到赵捷身边,分外不解:“你去找杜誉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不跟我们说呢?” “我怕你们笑话我、责备我,说我没用、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成。”在两边受气之后,赵捷突然委屈起来:“而且他之前态度那么差,我怕你们生他的气、不让我去。” “傻小子。”李淑茵无奈地轻轻抚了一下赵捷被打得微微红肿的面颊:“疼不疼?” “不疼。”赵捷赌气似的别过脸,气呼呼地撂下一句:“我回屋休息了。” 一回房间,他直接躺到了床上,闭上眼睛后脑海里全是杜誉对他说的话。 赵捷知道自己的唱腔和功力都有很多不成熟不精湛的地方。如今他师父离世,宋同师兄与他一样年纪尚轻,在京剧这条路上少了指点他的人,他的不自信其实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的迷茫。 现在有了杜誉,即便那人从未答应过他什么,更未承诺过任何事,但赵捷就偏偏自顾自地做起了白日梦。 他想,杜誉这么年轻,看起来应该没有徒弟,倘若这人将来愿意回省京剧团继续上班,若能对师父不计前嫌,自己也可以厚脸皮地缠着请教他他,让他作为前辈教自己唱戏。 就这么盘算着,赵捷越来越有精神,几乎要把刚刚跟父母闹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 他翻了个身,突然开始后悔,觉得下午的时候自己应该以做个示范为由让杜誉唱上两句。他只听过杜誉的录音,还从没听过现场呢。 对了,那人还有胡琴。 赵捷越想越难受,心道:早知道就让他给我拉弦了,有琴托着腔,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唱成那样。 “儿子,”李淑茵在外面敲了敲门:“出来吃饭吧。” 赵捷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天已经快黑了。他本能地站起身,想走出去吃饭,但是被打的一侧脸开始隐隐作痛。 忆及方才赵毅打的这一巴掌,赵捷心里忿忿不平。他佯装困倦,躺回床上对门外的李淑茵喊道:“妈,我不饿,你们吃吧,不用管我了。” “你快出来。”李淑茵叹了口气:“别闹脾气了。” “我没有闹。”说完这句,任凭李淑茵说什么赵捷都不再应声。 大约摸二十来分钟后,他的房门又一次响了起来,这回过来的是赵毅。 听得出来他想做出一副温顺的语气,但总有未能克制好的不耐烦流露而出:“赵捷,再不出来饭菜就凉了!” 赵毅是个传统的北方男人,顾家,但不善言谈又格外好面子。在赵捷二十多年的记忆里,他从不记得赵毅向任何人低头认过错。如今能亲自来喊赵捷吃饭,他已经做到了极限。 赵捷当然知道这件事,不过他还是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才出门,而后大摇大摆地走去了餐桌。 第二天是周末,赵捷依旧起了个大早,什么都没说就打算出门。 “赵捷,”刚起床的李淑茵走出屋门,睡眼惺忪地从餐桌上端起自己的杯子,轻声喊住了他:“你是要去找杜誉吗?” 赵捷“嗯”了一声。 “快去吧。”李淑茵叹了口气:“等会儿我跟你爸爸说一声。” 临近关门,她仍不放心地嘱咐:“别忘了多少吃点儿东西。” 赵捷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过来,并非是他自讨没趣。从跟杜誉接触的这几次经历来看,虽然这人表面上显得很不耐烦,但赵捷能感觉出来,他对自己并非完全不待见。 毕竟倘若当真厌恶到了极致,又怎么会有意无意地说那些提点指引的话呢? 归根到底,正如程团长所说,杜誉在意他的师父周老爷子。有这份孝心在,他总会念一点香火情。 赵捷明白这些,也理解程团长让他过来的良苦用心。 然而年轻人的想法总是千变万化,他方才是这么想的,可骑着车子往前了几步远,他又沮丧地想: 只怕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杜誉对赵捷的到来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熟稔地揉面、拌馅、烙饼,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没多分给赵捷一个眼神。 赵捷走上前,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 杜誉如他所说看了他一眼:“怎么伤着了?” “因为你才伤着的。”赵捷也不再客气,直接拿了一个小马扎坐到他身边。 他这样抬头望着杜誉,视角的缘故,他感觉这个人很高大。 杜誉只穿了一件灰色的短袖上衣和一条单薄的深色长裤,平整的身板被宽松的衣服遮住了,胳膊上常年练功留下的肌肉线条却毫无遮拦地露在外面。这让他看起来虽然清瘦,但是并不虚弱。 赵捷的视线掠过杜誉花白的头发、凸出的蝴蝶骨、为干活方便而微微弯曲的脊背,最终来到了他结实有力的小臂。 “跟我有什么关系?”杜誉用夹子把刚烙好的牛肉馅饼拿出来放到篮子里,饼还冒着热气、酥得掉渣。 “我昨天来找你,但是没跟我爸妈说实话。”赵捷实话实说地解释:“他们嫌我撒谎,生气了,才打了我。” 让赵捷没想到的是,听了这话,杜誉竟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带着一点努力压抑的戏谑,让他看起来很是鲜活。 “杜誉,你这是幸灾乐祸,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赵捷颇为不满,伸手揉了揉自己昨天被打红的半边脸,小声嘟囔。
62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