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赵捷希望自己听起来并没有那么迫不及待:“我有一出《柳荫记》,是临东省京剧院今年的封箱戏之一。等我忙完了就过去。” “封箱戏怎么不唱《胭粉计》?”杜誉问:“那多热闹。” “你大概没关注到,两个月前省京剧院唱架子花脸的陈伯伯辞职下海经商,一时凑不出个司马懿来。”赵捷想起了往事:“89年我爸他师父心脏病过世,省京剧院能挑大梁的花脸演员真是越来越少了。” 只是年轻人完全没料到,等在前面的会是什么。后来他想,这真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数日后的黑龙江哈尔滨,一场《辕门射戟》演完,台下的观众纷纷凑上前送花,绝大多数是给杜誉送的。 风尘仆仆的赵捷来不及休息,直接去了舞台侧面,如曾经那般静静地望着聚光灯下往来逢迎的杜誉,突然觉得半月未见,那人的脸怎么白得像一张纸。 赵捷想,或许是上了妆的缘故。 他微微低头,在此起彼伏的人声中盯着脚下的地板出神,心想:晚上和杜誉去吃什么好呢?不如尝一尝哈尔滨当地的锅包肉、铁锅炖、溜肉段或者地三鲜。 “杜老师!您怎么了?”倏忽之间,人群中喧闹四起。赵捷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只见杜誉紧闭双目躺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 “杜誉!你怎么样?”赵捷吓坏了,他的心跳从没有这么快过。他环顾四周,大喊:“快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明月湖·下卷·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卑微作者来提醒:没有完结嗷!后面还有尾声和番外~ 湖还是原来的湖,而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改编自博尔赫斯的诗句 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注释:京剧剧目《胭粉计》中的主角之一司马懿为架子花脸(角色唱工少,做工多,偏重武工摔打,讲究亮相架子),按照设定,赵毅宗裘派,属于铜锤花脸(偏重唱功) 卑微作者内心os:量子力学,五维空间,yyds(怎么突然跑偏了(不是)) ==== #尾声·宗保·万丈高崖坠汪洋 ====
第61章 2022年11月,遥城。 逢着周末上午,林绩陪赵捷在湖边散步:“我儿子昨天熬夜把作业全写完了,预定了今天睡懒觉,说要一口气睡到中午。” “孩子上学辛苦,周末是该好好休息一下。”赵捷说着突然感觉不对劲:“你儿子是16年年初出生的吧?不是今年刚上小学吗?有这么多功课要做?” “我和孩子他妈格外焦虑孩子成绩,买了好多辅导资料,周一到周六每天布置一两份,算是他的课外作业。”林绩解释说:“毕竟孩子他妈是小学数学老师,要是我们连自己的孩子都带不好,别人会笑话。” 赵捷愣了一下,最终感叹道:“我确实是老迈年高,跟不上时代了。” 林绩赶忙宽慰:“师父,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和古时候不一样。以前那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现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赵捷笑了:“没关系,我并没有觉得失落,只是……” 他说到一半便不再往下说,缓步走到最近的长椅上坐下,看着不远处打闹的幼童们。 “什么?”林绩好奇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赵捷轻松的神色渐渐淡去,想了一会儿才明言:“说起来我实在不该多嘴,只是我年纪大了,格外心疼孩子。无论如何,孩子的健康才是最要紧的。” “我们两口子当然知道这些,您别担心。”林绩笑道:“我记得您早晨提了一句,您今天下午还有事?” “有个老票友喜欢拉胡琴,请我过去陪他练习。”赵捷恢复了笑容:“退休啦,闲的没事做,打发时间而已,以免让我这个老朽之人太过没用。” “您谦虚啦。咱爷俩中午一起吃一顿饭,到点儿我就把您送过去。” 二人正说着,不远处走来了一位他们的熟人。 林绩站起身,只见胥大夫和另一人并肩而行,正往自己的方向而来。时值冬日,他们都穿着羽绒服。 似是谈起了烦心事,胥大夫看起来很无奈,手揣在衣服兜里,丝毫不见他工作时的沉稳可亲:“你千万不用担心我爸,他纯属于自作自受。他老人家二十年如一日在生意场上喝酒应酬,谁劝他都不听,结果‘三高’一个没跑,现在才颈动脉狭窄已经很便宜他了。” “别这么说。”对方缓声宽慰道:“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来者犹可追嘛。” 胥大夫心情不好,看起来心力疲惫,走近了才瞧见赵捷和林绩:“诶?这大冷天的,您二位怎么在这里?” “周末了,过来闲坐一会儿。”赵捷笑道。 “这不是巧了吗?我们也是来散散心的。”听罢,胥大夫挽住他身边那人互相介绍:“这是临东省京剧院退休的艺术大师赵捷先生。” “您好。”那人笑着打招呼。 于是赵捷也冲他点了点头:“过奖了。” “这位是我爱人,姓于,在国企做工程师。”胥白玉也笑了。 赵捷一愣,方才知道林绩先前所说的“为人坦荡、从不避讳”究竟是何种风采。 “我们先走了。我这刚值完夜班,回家补觉去。”胥大夫打了个哈欠,笑着摆了摆手。 不过赵捷不知道的是,大半年后林绩与胥大夫竟愈发熟络起来,熟到了可以谈论各自生活的程度,前者终于问出了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 当然了,林绩的话说得很含蓄:“我看你家那位于先生脾气性格挺不错的,人缘一定很好吧?” “挺好的。他确实脾气好,遇到事情总是他让着我多一些。” 林绩点了点头: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 胥白玉却盯了他片刻,没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他这个人过于内敛藏锋,我和他在一块儿很容易吃亏?” 林绩本能地反驳:“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胥白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真是我认识的人里最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不像我别的朋友们,总对我说什么:‘你对象长得好看,脾气又好,从哪里找的?’” 林绩被他逗笑了。 胥白玉接着讲: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专业能力很强,为人圆滑又世故,我从没见他得罪过任何人。每次我有任何想不开的事情,经过他的耐心开解,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经历了一些让他很痛苦的事情,我们就是在那时走进了彼此的生活、得到了彼此的真诚。否则按照他谨慎而体面的性格,我们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这么深刻的交集。” 他伸出手,让阳光照在自己的手上:“这些年过来,我和他确实成为了彼此生活中的伴侣。现代人总喜欢说人心易变,可我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未雨绸缪当然有道理,但我并不知道雨会落在哪里。我想,‘问心无愧、永不后悔’八个字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说罢,胥白玉转头望着林绩:“人应该享受当下,你说对不对?” 林绩点了点头。 1991年1月,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病房。 赵捷失魂落魄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已经在这里不吃不喝地坐了一个通宵。前一天晚上把杜誉紧急送来医院后,得知了检查的结果,他的心情宛如五雷轰顶。 其他工作人员要么是杜誉在上海的同事,要么是哈尔滨当地的演员,与杜誉的关系都比不上赵捷亲近,即便是赵捷与他在表面上人所共知的关系。 简短的商量过后,由赵捷在这里守着,万一有需要再麻烦其他人。 哈尔滨的冬夜很长。赵捷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是早晨七点多了,但外面漆黑一片,完全没有要天亮的意思,像极了遥城的凌晨四五点。 赵捷起身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缓步走到窗户边,望着黑夜里昏黄的路灯洒在积雪上的光。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的心情很复杂。 从前那些疼爱他、关心他的人好像总在试图为他找一条风险最小的路,仿佛只要能让他安心削平自己的棱角、缚住自己的双手、心甘情愿地走进保险箱、套上重重的“金钟罩”,他这一辈子就能一劳永逸、高枕无忧。 过去人人都苦口婆心地劝他,人人都费尽思量,可算来算去、思前想后,无论是自家父母还是老齐和杜誉,他们有时会忘了,人间有无数意外,人的生命难免终结之日。而这些远非人力可改,亦非人力可避。 或许无论如何选择,人生的忧愁劳苦都至死方休,就像西方神话里西西弗的上坡之路,永远没有走完的时候。 他想:十年前、二十年前谁曾料想过今天呢? 杜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一见他有动静,赵捷赶忙走过去抓住了他没有输液的一只手。 他有些恍惚。赵捷不敢惊扰,一直默默地陪着他,直到听到他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生病了,需要休息。”赵捷帮他掖了一下被角。 “什么病?” 赵捷默然。 “这种事情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杜誉反而轻轻笑了:“小赵,你别有压力。” 听他这么说,赵捷更加忍不住哽咽。年轻人说不出话,没办法,只能从口袋里拿出检查单递到他手上。 显而易见的是,这张纸被人翻来覆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杜誉没再说话,赵捷也不敢出声,病房里安静至极。 “我之前想了很多,原本决定为了临东省京剧院的发展、为了我父母还有前辈们的心血,我年后就不去上海了。”许久之后杜誉忽而笑道:“现在看来,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养病来得实在。” “别想这些了。”赵捷把他到底手攥得更紧,试探地问:“你从没有感觉到你的身体出问题了吗?” 杜誉偏头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诚实地说:“前几个月确实有些异常,但我当时以为我只是太累,没想到已经这么严重。” 听他这么说,赵捷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正如你曾经说过,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我并不觉得我无辜。”杜誉依然在笑:“更何况就这么点儿时间,即便告诉你了,能有什么用?” 赵捷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待对方情绪缓和了一些,杜誉问:“我看这瓶药快挂完了,你等会儿陪我出去转转吧?” “什么?”赵捷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白茫茫一片的世界:“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呢,你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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